第五章:结冰(第7/11页)
沈家的被褥,不管是冬被还是春秋被,都是沈晶莹弄的,她要弄两条被子,一条是自己的,一条是父亲的,她对沈云锡的获释似乎充满希望,所以特意把爸爸的被子也拆洗了。
沈云锡的死讯是里弄革委会的干部来通知的,沈晶莹步行半小时赶到医院,太平间的门在楼梯下拐角一处隐蔽位置,门很低矮,需要弯腰才能钻进去。里面倒是很宽敞,奇怪的是,屋外寒风凛冽,太平间里面非但不阴冷,反而暖意融融,因为这里正好靠近医院的锅炉房。
太平间里静悄悄地停着四五具尸体,身上都盖着白布,沈晶莹走到第三具的时候,不用揭开白布,就知道他是沈云锡。
沈云锡的头被放在一个搪瓷盘子里,搁在停尸车下面的空处。医用盘子嫌小,估计放不下,这个盘子是问食堂借的,平时放红烧肉的。
沈晶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捧起父亲的头,揭开白布,露出他的脖腔,血已经凝固,里面的构造大致可以看清楚:气管、喉管、动脉、淋巴组织……可惜沈晶莹不是医学院的学生,现在也不是上医学课,否则倒是一份现成的教材。
沈晶莹把头轻轻放上去,沈云锡的尸首终于完整了,跟以往的形象看起来差不多了,然后她拿出带来的针线,把粗粗的线穿进大号的针,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动作很小心,怕弄疼父亲似的。
这是她今天缝的第三条被子。
自始至终,她没有哭。
董有强就在一旁看着,身边还有一名医院的造反派。因为这是阶级敌人的尸体,敌人很狡猾,万一在身体里面隐藏个炸弹什么的,来个死后引爆,把医院大楼炸坍,把革命群众埋在废墟里,完成阶级报复的致命一击,这不是没有可能,一定要提高警惕。
身边的人哆嗦了一下,牙齿发出咯咯咯的打架声,董有强横了他一眼,那人正在拼命跺脚,把手心放在嘴边吹气,发出咝咝的声音。
董有强这才意识到,原来暖意融融的太平间骤冷起来,好象隔壁不是锅炉房而是冷藏库,气温骤降了五度,跌破了冰点。
“怎么搞的……”董有强暗暗咒骂,把军大衣的领子紧了紧,脖子往里缩了缩。
沈晶莹还在不紧不慢地缝着,针线缝得又细又密,好象在做一件刺绣工艺品。前面缝好了,把沈云锡的尸体轻轻翻过来,缝脖子后面那块。
董有强和那名造反派终于挺不住了,夺门而走,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去了,出门前董有强把医院开的死亡证明扔给沈晶莹,说了句“叫殡仪馆来拖走吧”。
沈晶莹充耳不闻,继续埋头缝着,如果这时候董有强朝她的脸注视一下的话,肯定会吓得叫起来,因为沈晶莹没有表情的脸越来越象一块冰,正泛出冰一样的冷光。
6
五个网络摄像头忠实地记录着沈家的情况。没有了沈云锡的家里,沈晶莹和黑花一起生活,她不上班,除了早晨买菜和晚上倒垃圾,几乎从不迈出这幢房子,成了一个深居简出的神秘女人。
彭七月再也没有上门去打搅,只是通过电脑屏幕观察她。
在这幢死气沉沉的房子里,沈晶莹经常独自发呆,有时候在镜子前梳头,一梳就是一两个钟头,有时候把黑花抱在膝盖上轻轻抚摸,这个动作也可以维持两三个钟头。
每天只吃一顿,甚至什么也不吃,一整天坐着发呆。
彭七月总觉得这个沈晶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画面有限,一时半会儿看不清楚。
这种“不对劲”似乎附着在她的身体上……
一天早晨,沈晶莹从被窝里爬起来,把仅剩的内衣全部脱光,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黑白画面中,沈晶莹的皮肤很白,白得有点刺眼。
一个女孩子脱光了站在镜子前,理应是自我欣赏,摆几个风骚的造型自我陶醉一番,以前阿雯就喜欢这样。但是沈晶莹一动不动,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她就象一根光溜溜的桩子戳在地板上。
直到她把手轻轻按在腹部上,彭七月才发现她的腹部微微隆起——莫非她怀孕了?
这不是自我欣赏,而是自我检查呀。
她在对着镜子盘算,算日子,还是算别的什么……
几天后,有人叩响了沈家的门。来者是藏国富,提着些这个冬季难以搞到的水果蔬菜,来看望沈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