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19/24页)
车子稳当地停在公寓楼前。亚力克斯抬眼,不动声色地默数楼层数,见到自家公寓没有亮起灯火,心下长舒了一口气,过后才意识到马库斯正在跟他讲话。
“真是世事莫测。”马库斯喟叹道,“那时我还小,你,还有库尔特的那帮朋友,你们对我来说就像天神一般。我一直渴望加入你们,和你们一起干一番事业。但转眼间,命运更迭,我们真的坐在一起共事了。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荣幸,所以,请你认真考虑。你想好了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想你家里应该配有电话吧?”
亚力克斯点头。
“你看,给你的都是最好的。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和亚伦同志交流的时候,真的只聊了你的书,没有其他的?”
如果出版社真的隔墙有耳,那么这个问题就是一个圈套。
“不止。我还问了他为什么去年要从秘书处辞职。”
“噢。”马库斯轻快地答道。通过了另一个考验。“那他是怎么说的?”
“他谈了他作为民族主义者的一些感受吧。他认为统一社会党应该更维护德国人民的利益。”
“是的,我之前也听过他的这种论调。”
“就这么多了。”亚力克斯直视马库斯的眼睛,道,“他是一个虔诚的共产主义教徒。”
“这是你的评价?”
“是的,他是一个纯粹的共产主义信仰者。我很确定。”
“还记得我刚刚跟你说的吗?不要完全笃信任何一个人。”马库斯调笑道,“不过也许你是对的。来日见分晓吧。晚安。能有机会和你交流,实在是我的荣幸。当初谁能料到今天的局面呢?”
亚力克斯目送车子渐行渐远。来日见分晓。行至楼梯口,亚力克斯突然停住脚步,无法再往前迈哪怕一小步,只能倚靠在旁边的墙壁上,似乎他的膝盖已经力竭,不堪重负。事到如今,究竟该如何自处?兴许他能在被迫去做不愿做的事时脱身,但如果他永远都无法从这片泥沼中逃脱呢?为斯大林高颂赞曲,还有监视、刺探、背叛身边人——这些是苏美双方都期望他做的事情。他心知肚明,到最后他肯定得妥协。马库斯说“好好考虑”,但有谁能够真的拒绝这样一个来自党内的要求?拒绝会令人生疑,那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事情。“向他们展示你的价值”,言犹在耳。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如果坎贝尔不设法接他回美国,任由他悬在这里等着掉进马库斯的陷阱里,他该如何?一点儿疏忽,便是绝境。但是,现在又有谁能离开这个已经被四面封锁的柏林呢?苏联人随时能将他的丹麦护照像弹开小昆虫一般挥至一旁,忽略无视。如今他就是他们的私有财产。成为马库斯的线人将是他的另一次越界之举。他第一次越界时,手里举着一把枪。马库斯是否已经找到并询问过那个老妇人?她的证词无疑会拉紧套在马库斯那个倒霉同事脖颈上的那条绳索。好在,马库斯如今深信他现身吕措夫广场只是机缘巧合。
亚力克斯猛地转头顺着楼梯望向楼上——有声音骚动。二楼除了他家,其他公寓都还处于空置状态,除非楼上弄出的声响大到能穿过两层楼传至一楼。他本能地踮起脚尖,战战兢兢地上楼。埃里希让外人进屋了吗?但门底缝隙里并没有漏出一丝灯火的光亮。门里又传来响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不,是某个人的说话声,正与无形的空气对话。亚力克斯趴在门上静听,一片沉寂,而后那个说话声再次响起,是埃里希的声音。只有零星几个凌乱的单词,但语气里充斥的悲切痛苦直击人心。语不成句,几乎是在呜咽啜泣,似乎有人正狠狠地拧掐他的胳膊,引起剧痛。亚力克斯轻缓地转动门把,发现门仍锁着。所以,房间里确实只有埃里希一个人,但他的动静已足以惊动任何一个好奇心强烈的邻居,令他无所遁形。
亚力克斯取出钥匙开门,打开客厅的吊灯,漆黑的卧室里又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亚力克斯走进卧室,坐在床边,试图唤起睡梦中的埃里希。突然,埃里希恐慌地叫喊出声,双眼紧闭,声音里饱含惊惧。
“嘘嘘嘘,埃里希。没事,是我。”埃里希手心粘腻,额发已被冷汗浸湿,“只是做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