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7/25页)
亚力克斯掏出钱包,拿了一张对折的美金递给男孩。男孩看了看,并没有收起来,而是又递了回来,并开口问道:“您之前是柏林人吗?”
亚力克斯无力地点头,算是回答了。
“想来您肯定很想去看您之前居住的地方吧?人天生有好奇心,重返故乡的人往往最想做的就是探访故居了。”
“我之前住在吕措夫广场。”亚力克斯回答,并暗中观察他的反应。男孩点了点头。“哦,在西边。”似乎在他的脑海中,西柏林已不属于柏林,而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他继续说道,“您可以在早晨穿过公园,走过去。不过要尽早,最好在八点之前,如果您起得来的话。”
“这样直接走过去西柏林不会有麻烦吗?”
男孩看起来有一瞬间的困惑:“麻烦?您指蒂尔加藤公园?”
“我说的是军事管制区。”
“哦,其实那就是一条普通街道而已。偶尔他们会拦车检查,也是为了检查黑市交易,他们不会管在公园里散步的普通人。”他顿了下,强调道,“明天您最好早点出发。那么,祝您好梦。”他又伸出手说,“不好意思,那个……既然您没有西边的马克,那我们东边用的马克……好的,谢谢您了。晚安。”他说着,把亚力克斯给他的钱捏在手心里,踏着小碎步退出了房间,动作训练有素。亚力克斯心里十分迷茫困惑,这个男孩是否清楚他今晚做的这一切事情背后的深意?他到底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那边的人传话赚点儿小钱,还是他本身就是那边的人?
亚力克斯再没有力气洗澡换干净衣服了,他脱掉大衣,将早已疲倦不堪的身体重重地扔在床上。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思忖着上面是否有窃听器。那些人提醒过他,电话和照明设备是最有可能装窃听器的地方。他在脑海中将与服务生对话的所有细节反复咀嚼,试图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还有什么建议能比去公园走一趟更无害,更不令人起疑呢?
夜色静默,耳边似乎又传来机群飞近的轰鸣声。恍惚间,亚力克斯一会儿以为自己身处战时的收容所,头顶烈焰正蔓延吞噬着外墙;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奥拉宁堡的审讯室,密不透风,教人窒息。他感到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便起身走到窗前。
如今已非战争年代,为什么还要保留着灯火管制时用的遮光窗帘呢?生活在黑暗中并不好受。在加州,家家户户长年累月地开着窗户。亚力克斯吃力地将厚重的窗帘拉开,顿时从窗缝间漏进一股凉风。就算只有稀薄的微风拂面,也能让亚力克斯感觉舒服不少,之前就像被困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坟墓里一样。
酒店后面是旧时繁盛的威廉大街,而今一眼望去只看得到堆积如山的瓦砾残骸,在迷离隐涩的月光下影影绰绰,彻底成为了空旷荒凉的不毛之地。也许这就是这些窗帘至今仍未被撤换的原因吧。若只居住在阿德龙酒店里,或许仍可捕捉到一丝昔日柏林的气息。记忆中,那些肃穆威严的政府大楼似乎一直伫立在柏林的大街旁直至天荒地老。未曾料到,一夕之间竟变成了这幅光景。
吕措夫广场又会变成何种模样呢?他儿时的时光已定格成旧照片,封存在了记忆中。兰德韦尔运河边的骑行、午后公园里暖洋洋的阳光、洛特阿姨难以取悦的拜访——从前种种都只能在回忆里重温了。世事多变,物是人非。这座城市,作为他记忆的载体,如今已渐渐隐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不复存在。这座城市,连同这满目的废墟,就像战场上来不及掩埋的尸骨,正随着岁月的推移,慢慢腐烂。
然而,他不能就此转身,潇洒地离开这座城市,他还得继续留在这儿,履行之前达成的交易。他必须完成那边交代他的事情。那么眼下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呢?肯定不止在公园里散散步那么简单。空气似乎变得更冷冽了些,他重新躺回床上,眼前不停地闪回露特小心谨慎的神色,还有她今天问他的“你出庭做证了吗”。流亡他乡,需要学会如何生存。道德标准、处世原则,在那时都已经成为了难以企及的奢侈品——他曾一度以为已经将这一点铭记于心。然而在那个生死关头,他还是出于本能地说了“不”。就算供出一些名字给他们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反正他们早已掌握了名单。如果当时他选择与委员会合作,做一笔交易,事情又会有怎样不同的发展?然而,他还是说了“不”。委员会那些人脸上的假笑,令他再次回想起集中营里纳粹士兵的丑陋嘴脸和粗暴声音。于是,他拒绝了。由于蔑视委员会的调查,他被勒令离开美国。之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交易放在了他面前,一个连委员会都不知情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