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再谈赛马经(第8/13页)
下注结果,克莱夫·朴尔腾的“开阔空间”看好度排名第三。德雷克·柯的“幸运纳尔森”赔率是四十比一,几乎无人看好。杰里碎步挤过一群兴高采烈的澳大利亚人,来到楼座的角落,伸长脖子,跳过一层层的人头望向私人包厢。包厢以绿色铁门与一名警卫将普通老百姓隔绝在外。他一手遮在眼睛上方,暗想早该带望远镜来才对,最后分辨出一名外表强悍的肥胖男子,西装,墨镜,陪伴一旁的是极为美貌的年轻小姐。他看来是华人与南美人的混血儿,杰里猜测他是菲律宾人。身边的女孩是金钱能买到最好的一个。
一定是跟爱马在一起,杰里想着想着,回忆起老爸杉波。最有可能的地方是围场,叮咛着驯马师与骑师。
他阔步走回午餐室,回到大厅,下了两层宽阔的后楼梯,走过一个门厅,来到参观廊。这里挤满了若有所思的华人,清一色男性,以虔诚静肃的神情向下盯着加顶的沙坑,里面满是麻雀,有三匹马,每匹由特定的马夫牵引。马夫执行任务起来神颓气丧,仿佛神经紧绷到浑身不适。姿态优雅的葛兰特上尉在一旁观看,一名白俄罗斯裔的老驯马师也在场。这位驯马师名叫沙侠,颇受杰里爱戴。沙侠坐在小折叠椅上,微微倾身向前,仿佛正在垂钓。沙侠在上海租界时期曾训练过蒙古迷你马,听他讲故事讲一整夜,杰里也不觉厌烦。他娓娓道尽上海曾有三座赛马场:英国、国际、中国;英国商业巨子每人拥有六十甚至多达一百匹赛马,利用船运沿着海岸线南征北讨,如精神异常般彼此竞争,从这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沙侠个性温和,富哲学思想,带有遥望远方的蓝色眼珠,以及自由式摔跤选手的下巴。他也负责训练“幸运纳尔森”。他独自坐着,看着杰里视线外应该是门口的地方。
看台忽然骚动起来,杰里因此陡然转身面对日光。哄堂鼓噪,随后听到被勒住脖子后的高声尖叫,一层群众倾向一边,身穿灰黑相间制服的男子如斧头般切入人群。转眼间,一队警察拖出狼狈的扒手,又流血又咳嗽,将他带进楼梯间作笔录。杰里眼睛被晒得发慌,因此将视线转移至黑暗的围场,一段时间后才聚焦在德雷克·柯先生的朦胧轮廓上。
要辨识出柯并不轻松。杰里注意到的第一人丝毫不像柯本人,而是站在老沙侠身旁的年轻华人骑师,高瘦如衣架子,丝质长裤紧夹股沟。他以马鞭抽着自己的马靴,仿佛模仿自己曾在英国体育报刊看过的动作。他身穿柯的颜色(“天蓝与海灰的方格”,据《金东方》报道)。与沙侠一样,他也凝视着杰里视线之外的东西。接下来,杰里注意到自己站立的平台下方来了一匹枣红色新进马匹,牵引的马夫是个痴笑的胖子,穿的是肮脏的灰色连身服。它的号码被小毯遮住,不过杰里看过相片,亲眼看到后对它更加熟悉。其实他很了解这种马。有些马匹基本上就比同侪高出一等,在杰里眼中,“幸运纳尔森”就是这样的骏马。本质有点优秀,他心想,乖顺听话,目光大胆。但不是每场赛事让女人猛下注的年少栗色马。受本地气候的限制,马匹体型较小,但“幸运纳尔森”的状况不输任何人。这一点杰里很确定。一时之间,他为“幸运纳尔森”的状况担忧起来。它在冒汗,侧腹与蹄侧过于油亮。随后他再看一次“幸运纳尔森”大胆的目光,以及稍显不自然的汗水痕迹,他的心脏再度噗噗悸动。那家伙狡猾得很,事先为爱马淋过水,让它外表可怜。他津津有味地回想起老爸杉波。
细看良久,这时杰里才将视线由骏马移向马主。
德雷克·柯先生,曾荣获大英勋章、轻松赚进莫斯科中心的五十万美元、离群独立,站在直径十英尺宽的白色水泥梁柱阴影下。一眼望去,这人丑陋却不碍眼,高大而微微驼背,这种姿态本该与职业有关,像是牙医或补鞋匠的样子。他做英国式打扮,宽松灰色法兰绒长裤,黑色双襟西装外套,腰身过长,突显了双腿无法站直的缺陷,为削瘦的躯体增添皱垮的外貌。他的脸与颈光滑如旧皮件,无须,众多皱褶看来如熨过的褶线般明显。他的肤色比杰里料想的还深,几乎令人怀疑混有阿拉伯人或印度人的血统。他头戴相片中那顶不称头的帽子,是深蓝色贝雷帽,耳朵从帽子下探出,有如蛋糕上的玫瑰。眼睛极细,帽子压顶后显得更窄。棕色意大利皮鞋,白色衬衫,上排纽扣敞开。没有装饰品,连望远镜也没带,却带了五十万美元的迷人微笑,嘴角接近耳朵,露出金牙。他的微笑似乎品味着人人的好运,也包括自己的好运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