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圆场移师(第8/10页)
“是另一种求和的表示?”他问,“是绥靖政策?或者只是英国对大陆低调政策的一招?或者只是又一迹象,显示东南亚如世界其他地区一般,英国在此的地位即将步下巅峰?”
他错在投稿至偶尔刊登他稿件、厚重的周日版英文报。比他稿件早到一步的是D号通知,禁止刊登任何有关这些事件的消息。“阁下针对巍安居的报道甚详,可惜无法予以刊登,遗憾之至。”编辑发电报告知,径自将稿单插在长钉上。数日后,牛仔回住处时发现遭人翻箱倒柜。此外,他的电话罹患类似喉炎的症状达数周之久,因此他每打电话必对大牛与其手下出口成脏。
陆克带着满脑子想法回家,洗了个澡,喝下大量纯咖啡,开始工作。他致电航空公司、政府单位友人,以及大批美国领事馆的浅交。领事馆人员个个肤色苍白,梳理过度,以狡猾而谜样的说法应付他,令他怒气难遏。他也骚扰了专门承包政府机构的搬家公司。他还数次打电话给小矮人,对小矮人表示,当晚十点他可说是“掌握了铁打的证据”,肯定西辛格夫妇偕同巍安居所有部属,已于周四凌晨搭包机离港前往伦敦。他也在偶然机会中得知,西辛格的拳师犬将于本周随后送上飞机行李舱运走,这消息让他很高兴。陆克写了几项重点,走到房间另一边,坐在打字机前,敲出几行字后文思枯竭,他早已料到。起头时他行笔急促流畅:
“今日新飘来一朵丑闻之云,高挂于英国在亚洲仅存殖民地上备受攻诘的非民选政府上空。继日前警方与公务单位爆发贪渎弊端后,据传香港最高机密单位,也是英国对抗共产中国的情报机关巍安居,已完全关闭。”
至此,他居然泛起一股渎神的无力感,停下来,双手捧住脸孔。噩梦;他能够咬牙隐忍。历经无数战事,难以言喻的影像令他颤抖冒汗,乍醒时鼻孔仍满是凝固汽油弹烧灼人体肌肤的恶臭。就某种意义而言,得知自己的情绪水坝经过多番压抑后终于溃堤,他反倒感到安慰。历经过实战,有时他渴望重拾作呕的能力。如果有必要服用梦魇这剂猛药,才能回归平常人的境地,他也能心怀感激地大口服用。然而,并非在最恐怖的梦魇中他才恍然大悟:报道过战争以后,他或许无法写出和平了。黑暗中六小时,陆克与这番死寂缠斗。有时他想起老库洛,站在巍安居前,雨水向下流窜,发表葬礼演说——也许那才具有新闻价值?但以记者同业诡异的情绪为题发稿,有谁发得出手?
小矮人删改过的版本也没有太大进展,他因此变得非常不重视仪容。表面上,他的报道符合编辑的每项要求,既嘲弄了英国,“间谍”一词也写得醒目,而且总算跳脱“美国是东南亚刽子手”的主题。但经过五天的等待,他只获得简短的指示,希望他能专心本业,别太不自量力。
如此一来,就看库洛的身手了。虽然与大场面报道相形失色,但库洛出手的时机,以及没有出手的时机,时至今日仍令人佩服。他三星期不发稿。有些小新闻,他本应报道却懒得处理。陆克极为关心,起初认为他不断沉沦衰微,令人不解。他失去原有的活力,原本喜欢呼朋引伴的他现在兴趣缺乏。他变得暴躁易怒,有时甚至一派薄情,而且用五音不全的广东话对服务生咆哮,甚至连他最偏爱的服务生老郭都无法幸免。他对待上海保龄球会员仿佛对待最恶劣的敌人,而且重提早已遗忘的过节。独自坐在他习惯坐的窗前座位,他有如时运不济、年华已逝的花花公子,刻薄、闭锁、怠惰。后来有天他失踪了,陆克忧心忡忡致电到他公寓,老女佣以洋泾浜英文说:“威士忌爸爸快快跑去伦敦。”她是个古怪的小个子,陆克有些怀疑她的话。根据《明镜周刊》一名个性沉闷的北德特约记者之言,他曾在万象见过库洛在群星酒吧狂欢,但陆克同样采取保留的态度。圈内人向来以观察库洛为乐,若能提供蛛丝马迹,可为个人增添名望。
直到某周一,老库洛在正午前后慢步走进俱乐部;他身穿纽扣孔眼极细的肉色新西装,再度显得满面春风,出口轶事连篇,也开始撰写那篇有关巍安居的报道。他花钱的数目超出报社通常允许的范围,也数度与衣冠体面的美国人愉悦地共进午餐。这些人服务的美国机构名称含义不明,陆克认识其中部分人士。库洛头戴招牌草帽,带着客人前往经过慎选的僻静餐厅,一对一进餐。俱乐部常客批评他与外交人士过从甚密,犯下记者大忌,而这番批评他听在耳里却觉得舒服。其后,一场中国观察家大会于东京召开,他应邀前往,若以事后所见来判断,他十之八九利用那次机会查证手中报道的部分细节。他肯定请求出席大会的老友帮忙,请他们回曼谷、新加坡、台北或其他驻地时替他调查部分事实,而老友也恭敬不如从命,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角色互换,库洛也乐意为他们效劳。诡异的是,在他们找出真相前,他似乎知道自己找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