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7/8页)
他的年纪约有四十出头,很有活力且善解人意。他堆出一脸和善的表情,让巴雷一看就觉得温暖。他一边手腕上戴着一串象毛,另一边戴着一串金色的手环,腋窝部位的棉布衫上有着半月形的汗渍。维克娄出现在他身后,很快就把门合上了。
双人床上铺着橄榄色的床单,就位于房间的正中央,床上躺着亨西格太太。她三十五岁左右,娇小玲珑,没有化妆。散乱的发卷懒洋洋地垂在她的肩头上。一位身穿黑色西服、戴墨镜的人局促不安地徘徊在她的床前。一个医生出诊时用的医疗箱打开着放在床前。亨西格继续用做作的口气说话以应付房里的监听装置。
“斯科特,来见见美国在列宁格勒总领事馆的彼得·伯恩斯托福大夫。他是一位好大夫。我们都曾受益于他。梅西好得很快。维克娄先生也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这家旅馆那些旅游的人,还有诊所都是他安排的。你今天进展得如何?”
“好得很。”巴雷脱口而出,有一会儿差点说错已拟好的对白。
巴雷把那个手提袋往床上一丢,再从他的夹克口袋里拿出那本歌德拒绝收受的小说,照样掷了出去。他的手颤抖地脱掉夹克,再把那只麦克风装置从他衬衫上拔了下来,扔到袋子和书的地方。巴雷手伸到背部腰带上,维克娄想助他一臂之力,结果被他拒绝了。他把那个小录音机从他背上抽了出来,也甩到床上。梅西隐忍不住骂了一句“混账!”赶快把她的双腿移到床的另一边。巴雷走到了流理台,把威士忌从酒瓶倒入他的漱口杯里,一只手抱在胸前,像是被人射伤了。然后,他喝酒,一口接一口,忘却眼前完美无缺的套招。
亨西格的身材虽然壮硕,但行动却像猫一样轻盈。他抓住那只袋子,把里面的笔记本拿了出来,又把它递给了伯恩斯托福。伯恩斯托福把它塞到挤满药瓶和仪器的医药箱里,很快就神秘地看不见了。亨西格把那本小说也递给了他,也消失不见了。维克娄拿了那个录音带和装置,然后这两样东西也进了箱子。伯恩斯托福很快地把箱子盖上,紧接着就给病人开了份菜单:四十八小时之内不许吃固体食物,亨西格太太,如果你需要的话,那就喝杯茶,吃一片全麦面包也可以。不管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都要继续吃抗生素。他还没说完,亨西格先生就插嘴进来。
“大夫,如果你到波士顿的话,假设你有任何需要,我是说任何需要,这儿是我的名片,你留着……”
漱口杯还拿在手上,巴雷站在盥洗盆前,怒目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此时那个乐善好施的大夫带着那个即将远行的箱子走到门口了。
巴雷回想他在莫斯科度过的夜晚,回想他在世界各地曾度过的夜晚,只有这一晚是最凄凉的。
亨西格已经听闻有一家合作餐厅刚刚才在列宁格勒开张,所谓“合作”的意思,就是指私人经营的。维克娄查问过,它已经客满了。但亨西格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在他密集的电话和小费双重攻势下,他们终于加了一张桌子,离舞台只有三步远,台上那出吉卜赛歌舞剧是巴雷看过的最糟、最吵闹的。
就这样,他们在那儿坐了下来,庆祝亨西格夫人奇迹似的痊愈。歌手们的轻歌妙舞透过手提电子扩音器,听来益发觉得刺耳,没完没了。
就在他们四周坐着的,是蛰伏于巴雷心中的道德所素来憎恶、但却从未见过的俄国人:并非秘密的资本主义特权分子、因为经营产业而致富的暴发户以及招摇过市的消费群,还有党内的权贵人士和敛财的吸血鬼、身上珠光宝气且浑身洒了西方香水及苏联除臭剂味道的女人们,而侍者都竞相穿梭在那些富商巨贾的席位之间。
“巴雷,我要你明了一些实情,”亨西格身子向前倾,靠在桌子上,对巴雷吼着,“这个国家正在改变。我在这儿可以嗅得到希望,嗅得到商业的气息。我们在波多马克的人也正希望能如此。我觉得很骄傲。”他虽然声嘶力竭,但他的声音早已被那震耳欲聋的乐声掩盖住了。看他嘴形又重复地说了“骄傲”这个词,但即使他再用力,也抵挡不住那一百万分贝的吉卜赛音乐。
但是麻烦在于,亨西格和梅西都是修养到家的人物。而他们个人的这项优点,却使得情况变得更为糟糕。随着痛苦一直不断地拖延,巴雷逐渐进入了充耳不闻的无我境界。就在外界那刺耳的声音里,他找到了一处最可靠的空间。从这个空间毫无遮掩的窗户里向外凝视,巴雷可以看到苍白的列宁格勒夜晚。你走到哪里去了,歌德?他问。当她不在你身边时,是谁取代了她的地位?在你抓住她的头发,要她跟你一起去为天下苍生自我毁灭时,是谁在为你缝衣补袜、洗碗烧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