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准经典小说的《漫长的告别》(第5/14页)

关于钱德勒的文风,通常的说法是受到了海明威的深刻影响,这一点的确没有异议。钱德勒的文风许多地方承袭了海明威,不管谁看都是明明白白的事情。但如果让我表述个人的意见,就更广泛的领域的精神影响而言,我觉得相比海明威,还是菲茨杰拉德的影响更强大些。至少,在钱德勒小说中能看到的“导致崩溃的波潮”那种向下的力量(那是始终沉默的、肉眼看不到的力量),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几乎看不到。即便这种力量出现在故事中,海明威笔下的人物想必也会直接和它对抗。至少会表现出与它对抗的姿态。

但是,钱德勒笔下的人物——站在海明威的语境中看——不会对抗。绝不会像拳击手那样正面挑战。因为那是肉眼看不见、耳朵听不到的对手。他们默默承受着那宿命般巨大的力量,被它吞噬,受它驱使,同时在这旋涡中努力寻求自我保护的方法。在这种情况下,假如存在着与他们对决的对象,那应该是他们内在的弱点设定的极限。那种战斗大体都是悄悄地进行,所用的武器是个人的美学、规范、道义。多数情况下,即便明知会失败,仍挺直身躯努力迎上,不辩解,也不夸耀,只紧闭双唇,通过无数个炼狱。在此,胜负早已失去其重要性。重要的是尽可能地将自己制定的规范坚持到最后。因为他们明白,没有道德伦理,人生将失去根本的意义。

面临这种崩溃的危机或者是预感这种危机即将来临的人们所展示的美学和道义,是点缀钱德勒作品,使之绚丽多彩的要素之一。这一点的确正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作品的重要本质。心中背负着深深的罪恶感,因此沉溺于酒精、走向毁灭的作家罗杰·韦德对忠告他要戒酒的马洛说道:

酒鬼不可救药,我的朋友。他们只会走向崩溃。这个过程有的部分很有意思。但有的部分很可怕。

韦德所说的“崩溃”的感觉,和晚年的(说是这么说,其实也就刚过四十岁)菲茨杰拉德描写的“崩溃”巧妙地呼应。菲茨杰拉德从已经破碎的美丽盘子的碎片中看到了自己失败和幻灭的形象,并自虐般细致而优美地将这形象描绘出来。罗杰·韦德和特里·伦诺克斯都坐在没有油的小艇上,朝着崩溃这个巨大的瀑布漂去。他们明知已经无处可逃,却仍想着努力振作起来。但遗憾的是,他们所依据的道义大多数已经丧失了。好不容易保留到最后的,只是美学和规范的残影。马洛的作用,是将自身的道义——不论那显得多么微弱和滑稽——顽强地坚持到最后,守护到无法避免的最后一刻。就像尼克·卡拉韦拼命维持他那朴实的中西部的道德,杰伊·盖茨比想凭借金钱的力量恢复已经丧失生命力的纯粹的梦想那样,他们都预见到了那无法回避的结局。

在这种假设的前提下阅读《漫长的告别》,必然会意识到其中与《了不起的盖茨比》重合的部分不少。特里·伦诺克斯对应杰伊·盖茨比,马洛不用说相当于叙述者尼克·卡拉韦。故事发生地长岛(郊区住宅)和曼哈顿(大都市)置换成空闲谷和洛杉矶。特里·伦诺克斯拥有巨大财富,过着优裕的生活,终日穿梭于各种舞会,私底下却与黑社会头目有联系。这一点和谜一般的男人杰伊·盖茨比相似,文中明确暗示他直接插手了许多坏事。盖茨比和伦诺克斯内心都还拥有已经失去生命力的美丽的纯粹梦想(它们的凋亡,从结局来看,是由血腥的战争导致的)。他们的人生被这种沉重的丧失感压迫着,原来的人生道路已经发生巨大改变。最终结局是代替女人死去,或是迎来模拟的死亡。

马洛明知特里·伦诺克斯人格上的弱点,也深知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和道德上的颓废,还是和他结下友情。而且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恶棍曼宁德兹嘲笑他和特里的关系就像青涩友情小说中写的那样,马洛找不到能有效还击的话语。他能做到的只是最后暴揍对方的肚子,非常直接地采取了不知所措的小孩会采取的行动。初次见面的律师恩迪科特也说:“你让我觉得好笑,马洛。你在某些方面很孩子气。”

但是,不管我们是否愿意,都能从马洛有几分孩子气的反应中看到那不合时宜的幻梦少年的身影。我们偶尔能感受到隐藏其中的困惑。马洛孤独地生活在洛杉矶这个难以描摹其真正面貌的大都市里,为了维持自身的规范,时而孩子气,时而不得不扮滑稽。这种孩子气和滑稽,与尼克·卡拉韦展现出来的顽强的生活状态相呼应。《漫长的告别》中马洛背负着的深深的忧郁和孤独,青年尼克·卡拉韦是在东部都市的喧嚣中、在未曾有过的经济繁荣中体验到的。憧憬和幻灭的故事完全吻合。这些故事是个人和都市之间反复出现的斗争故事。事实就是:菲茨杰拉德和钱德勒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对大都市纽约和洛杉矶始终抱着爱憎交错的情感。这两位作家以他们身处的大都市为舞台写了许多作品。在实际生活中,他们从未感到那里是自己本来应该存在的场所。菲茨杰拉德灵魂的根在故乡中西部,而钱德勒灵魂的根在少年和青年时代待过的英国。即便这样,他们的心灵还是常被巨大的都市吸引。他们需要一栋巨大的楼阁来建构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