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的人(第2/4页)
接下来文雅一点,我找到了更为深刻的主题去思考。我看到了犹太小贩,脸上闪着一对鹰眼,其他每一特征都带着落魄的谦恭;顽强地沿街乞讨的职业乞丐,瞪眼怒视着处境比他们稍好的同行,绝望迫使他们走进祈求别人慈悲的黑夜;他们虚弱多病,死神肯定在向他们招手;他们羞怯地蹒跚着走过人群,哀求地注视着每一张脸,似乎在寻求安慰,寻求某种失去的希望;含羞的年轻姑娘拖着长时间劳动后疲惫的身子返回没有欢乐的家,悲愤而欲哭无泪地畏缩着躲避流氓的淫视,她们无法避免与他们相遇;城里各式各样老老少少的女人——有像卢西恩[5]描述的雕塑般如花似月的女人,她们有着帕罗斯岛大理石般的外表,却满腹污物——有穿着破烂,令人恶心以至最后走丢的麻疯病人——有满脸皱纹,却尽力用珠光宝气,涂脂抹粉使自己显得年轻些的老太婆——有尚未成熟却涉足情场,成了可怕的情场老手的小女孩,她们有着一种狂热的野心,急切要与比她年长的人一试高低;还有数不清不可名状的醉鬼——有的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裳,摇摇晃晃、口齿不清,双眼无光,脸上挂着擦破的伤痛——有的衣着虽脏却还完整,行走有些踉跄,双唇厚而肉感,看上去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其他有的曾经穿得较好,但却已磨损得破烂不堪——还有的步履显得很是自然、坚定和轻快,但脸色却苍白得可怕,双眼红得可怕,给人以疯狂的感觉,当他们大步穿过人群而受阻时,手指头捏得发颤;除此之外,馅饼师,搬运工,运煤工,烟囱打扫工;街头艺人,耍猴人,民谣歌本零售商,那些叫卖和唱卖的人;衣衫槛褛的工匠和各式各样疲惫的劳工,全都吵吵嚷嚷显得过分轻松,极不协调,既刺耳又刺眼。
夜深了,我对人群的兴趣愈加浓郁;人群的总的特性有了重大的改变(比较温和的特性随着秩序井然的人群的渐渐走散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粗鲁,各种罪恶和丑行却倾巢而出了),煤汽灯微弱的光线起初与残阳抗争着,现在终于取得优势,给街上每一物品都涂上一层明亮却不规则的光泽。四周漆黑却很壮观——很有点德尔图良[6]的风味。
我就着灯光的杂乱效果探查着每个行人的脸庞;光线的照射在窗前忽闪忽现,只允许我在每张脸上瞥一眼,但即便是短暂的一瞥,我奇特的脑袋瓜都可以从中读懂历史的沧桑。
我将眉毛贴在玻璃上,聚精会神地细细审视这群人,突然出现一张脸(是一个衰弱的老人的脸,可能六十五或七十岁)——这张脸马上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它有一种绝无仅有的奇特表情,我从未见过类似的表情。我清楚地记得看见这张脸时的第一个反应是,如果雷兹看到了,他会放弃他所画的魔鬼化身而万分喜欢这张脸。最初仔细审视这群人时,我尽力去分析其中的寓意,脑子里满是迷迷糊糊,似是而非的概念,想起无边的智力,想起告诫,想起吝啬、贪婪、冷酷、邪恶、嗜血,想到胜利、欢乐、惊恐万状,想到热情,想到万般无奈的绝望。我感到特别刺激、惊讶和着迷,自言自语道:“他的内心记载了多么疯狂的历史!”我渴望看到这个人——深入了解他。我匆匆穿上大衣,抓起帽子和手杖,推开人群,朝那人走的方向奔去。他已看不见踪影。我费了好些周折才看到他,我靠近他,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以免引起他的注意。
我现在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个人了。他身材矮小、精瘦,显然非常虚弱。他的衣服总的说又脏又破;但当他不时地走近、走在明亮的路灯下时,我看见他穿着亚麻衣服,虽然脏,质地却很好;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钉有密密纽扣的宽大齐膝的旧男外衣中,我看见了钻石和短剑。这些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我决定跟着这个陌生人,不管他走到哪儿。
天完全黑了,潮湿的浓雾悬在城市上空,不久便下起了滂沱大雨。天气的骤变在人群中产生了奇异效果,他们顿时混乱起来,被雨伞的世界所淹没。增加了十倍的摇晃、推撞和哼哼嗡嗡声。我并不把雨当回事,依然激动不已,湿漉漉的雨珠使我内心有一种冒险的快感。我将手帕绑在嘴上继续跟着他。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老人沿着主干道走,显得很吃力;我担心看不见他,便紧挨着他的肘部走,他从未回过头看我。不久他便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这里虽然拥挤,但没有他走过的主干道那样人多。这时他的举止显然有所变化。他比以前走的更慢,更少遇到障碍——他漫无目标地一遍又一遍地过街;依然很挤,他每这样走一次,我就得紧紧跟着。这条街又窄又长,他走了近一个小时,路人渐渐散去,像我中午在公园的百老汇大街见到的那样——伦敦的人口与人们常去的美国都市的人口有天壤之别。转过第二道拐,我们便进入一个广场,那里灯火辉煌,充满生机。这个老人又恢复了他刚才的仪态。他的下颌垂在胸前,紧锁着双眉,两眼在遇见的人身上乱转。他继续不懈地匆匆赶路。但我惊奇地发现,他围着广场转一圈后又回过身沿着老路走。更使我吃惊的是,他反复走同一条路已好多次。有一次他突然转弯时,我险些被他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