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15页)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桂海的最大收获变成了常青青,我几乎本能地管她叫妈,我给她做饭,我们一起去小市场买菜,辨认各种各样的鱼,我们聊天,我尽量把话题控制在六七十年代,聊那个时代我知道的人物,各种运动,还有我的母亲。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的母亲总在做各种各样的腌制品,我的床下,总有几块木板放着等待长霉的豆腐,她做豆腐乳、各种豆瓣酱、腊八豆、泡菜、咸鱼,她永远在不厌其烦地从菜市场,从农村亲戚那里搜寻各种各样的原料,她用巨型的木盆剁红辣椒,伤心的时候她更喜欢做这些事情,你都搞不清她是为何而流泪。常青青觉得这些事情好难,她在运动场耗尽了所有的青春,从来无缘享受自制的美味,食物,仅仅是一种理想的供给品而已,并非是食物本身。想起常青青说的以前那些事情,我更乐意于看到她现在的模样,有什么不妥吗?仔细想想,这样挺好,有精神寄托,有物质追求,有只有央视镜头里才会出现的银色幸福,和安详从容的红叶季节。我之所以和她安心待在一起,不只是我是发自内心地开始喜欢她,而且我知道我的努力绝对不会白费,明天,海天集团的“夏日感恩”聚会就要开始了,在那里,集团的所有员工和领导,还有她这样加入不久的新成员都将欢聚一堂。为了证明我肯定将在那里度过热情而迷人的一个夜晚,她从电视柜底下翻出一张DVD,那是海天集团春季感恩会的剪辑,奢华的五星级饭店,满满地摆满了两百多桌酒席,巨型的水晶吊灯照耀着无数中老年人幸福而专注的面孔,充满了煽动性的领导讲话,然后是文艺表演,一个年轻女孩穿着露肩的晚礼服款款上台,她转过脸来,略卷的头发从眉梢划过,在她微微一笑的同时,我立刻认出了她——“下面有请集团青年歌手李小芹为大家演唱《烛光里的妈妈》。”

我呆若木鸡,常青青却把一包东西丢在了我的膝盖上:“别发愣,我给你买的衣服,要记得明天穿啊,这个颜色醒目,那里人太多,我怕我找不着你。”我勉强让自己低下头,那是一件紫色的KAPPA运动衣。

人,到处都是人,照道理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我还不是海天集团的成员,我只是常青青名义上的儿子,但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海天的不干胶纸,让我贴在紫色运动衣的左胸,还因为有上次认识的一群伯伯阿姨的掩护,我不动声色地进入了会场。伯伯们有的甚至还打了领结,西装口袋露出白色的手绢,他们从银色的镊子里从容拿过侍者的白毛巾,抹一抹微微冒汗的红色脸膛,带着骄傲落座。

我飞快地扫描着几千张面孔,一个叫罗洪武的,据说是集团总裁的男子上台讲话,因为肚子太大,他几乎将爱马仕的皮带系到了胸口,他用最后的中气喊出:“这是我们的幸福之城,这是中国未来城市生活的标杆,这是属于我们的理想家园,连接北京和桂海,连接未来的大地和天空,我相信,不用五年的时间,我们海天集团,一定会迈上千亿的产值高地,这里面,将有百分之八十都属于你们,你们是我永远的亲人和朋友!”

这时候整个会场爆发出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有的老人因为太过激动不得不捂紧了胸口,常青青,我亲爱的“妈妈”则因为担心自己鼓掌的声音太小,领导会听不见,快节奏地用脚跺着地面,唯有如此才能发泄心中的满足。这一幕似乎荒诞得不可理喻,但一旦置身其中又不得不被感染,我侧过身去看着常青青,她笑靥如花、元神饱满,她因为即将到来的财富甚至露出少女般的娇羞,她真的可爱极了——在交往的这几天里,她把现实的过去的所有东西给我倒了个干净,却从不劝我赶紧掏出那三十万来买房子,因为我是她的儿子,她生怕我有任何的不开心,她不能做得露骨,光顾着说话和享受生活了,从而忘记了接待我的根本目的。

我的目力所及并没有李小芹的身影,在上菜之前还有一段文艺表演,一个胖鼓鼓的中年女人,穿着蓝色丝光的晚礼服演唱了《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草原晨曲》等四首歌,她唱得真的很棒,宽阔的音色走到极狭窄处也控制自如。然后是银发族的大合唱,当他们唱到《长征组歌》过雪山草地那段的时候,气氛就有点肃穆了,一种缓慢低沉的力量在不断聚集,直到里面有无数岁月之河在流动,“横断山,路难行,天如火,水似银,亲人送水来解渴,军民鱼水一家人……”我特地注意到那个叫罗洪武的胖子身躯在发硬,哆嗦着嘴加入了这场合唱,眼角的泪几乎都要流淌下来,也许他的出身很不赖,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