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15页)
北京队自己没有碾子,就到国际俱乐部去借,没有车拉,自己用手推,一直推到现在的首都体育师范大学那里,常青青比画着,说那距离,相当于从现在的王府井到三环,整整十五公里,脸都被吹僵了,手指也肿了起来,饿的时候,就背着大风啃馒头,累吗?谁都没有说,因为自己的场地就要修起来了,激动着呢。
场地修好了,漫长的训练却是枯燥的,休息的时候更枯燥,电视也没有,也不能随便外出,常青青最主要的爱好就是唱歌,她在宿舍里不停唱啊唱,一个晚上几乎会把全部会唱的歌唱个干净,《喀秋莎》《划船曲》《送红军》《我的祖国》《海浪》……常青青嗓子好,苏惠就自觉给她伴和声,就是在歌曲末尾呜呜几下,或者在小节间隙幽幽地“啊,啊,啊”几声,一首接一首唱下去,直到唱到大家都困了。
“后来运动来了,我被调整了,调整以后,虽然算不上阶级敌人,但肯定是另外一个阵线里的,我倒霉在出身不好,其实也没有什么,我的父亲解放前在日本公司当职员,就被定了资本家,最后成了反革命,因为他会唱周璇的歌,有时候哼给别人听,并且,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还哼,哼给小青年听,罪证就是毒害小青年。”
“当时来了宣传队,就让我走,我就去谈啊:你凭什么让我走,你要论水平,我是最好的,我成绩也最好,表现我也不差,你凭什么。当时他们是这么解释的:组织上让你走,你就走,组织上让你留,你就留。那你有什么办法啊,你每次找他他就这么跟你说。”
常青青说到这里不仅长叹了一口气,将最后一点剩饭倒在了菜碗里。我赶紧抢过碗碟,收拾进厨房里。她也不劝我了,只是追着我继续说,她在兴头上呢,我没有任何借口去打断她。
后来她下放北京标准件厂劳动,北京标准件厂在鼓楼附近的一个破庙里面,大风呼呼地从破碎的窗户里灌进来,接受改造的工人就在里面劳动。
她彻底从国手变成了车工,做标准件,还学了一手漂亮活。标准件有粗有细,倒边要分毫不差,还要用车刀细细地磨棱角。上班是三班倒,经常昏天黑地的。早上六点上班,五点就得走,有一年冬天她骑着车去上班,突然听到后面“哗”一下,一锅泔水泼了下来,烂菜啊、粥啊,半路杀出来泼到身上了。谁知道那时候是谁恨着她了,反正她也没有反抗的权利了。后来她还带上了徒弟,徒弟根本吃不得工厂里的苦,有一次干活干了一半说要上厕所,竟然倒在厕所里睡着了。
十几年过去后,常青青再也不用改造了,成了工厂的干部,苏惠也熬了过来,成了球队的教练,她第一次来工厂看常青青的时候,两姐妹高兴得抱着直哭。
她说到这里,好像终于从那个既理想又动荡,既单纯也险恶的岁月里找回了一点幸福,她从厨房门后扯出一块手帕,把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抓过来,仔仔细细地擦。“你还真把碗给洗完了……你看你,要么,你以后就做我的儿子吧。”
我立刻振作精神,喊了一声:“妈!”
她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回到卧室找什么东西,结果还是两手空空出来了,带着一点遗憾:“本来想找点礼物送给你,结果发现好东西都在北京放着,没有带过来呢。怎么办?怎么办?”
“白捡一个妈,这不就是最好的礼物吗?”
她笑得越发痛快了,她说:“你这么会说话……不过第一眼看见你就好亲切的,好像就知道你迟早会来,这样吧,等下还有好多叔叔阿姨都要过来,你都一个个认认。”
我没有想到还有这些不相干的功课,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傍晚的时候,果真来了五六个老人,他们无一例外地精神矍铄,充满骄傲,对现状异常地满意。他们每个人都在夸我长得又帅又上进,我也一个劲地恭维他们在这里活出了好气色。言谈中他们经常夸一下桂海,十块钱买的艳丽盆栽啦,遇到农民新捕捞的老板鱼啦,免不了又要指责一下北京,空气差啊,交通挤啊,房价高啊,人情冷漠啊,然后大家又开始各聊各的,偶尔两个人会交头接耳,大概是偷偷交流下自己亲人队伍的发展情况之类。只有一件事情让他们能够停止高谈阔论,那就是晚间新闻的开头部分,“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领导考察北部湾开发”,“桂临跨海大桥开工建设”,“越南经贸部长考察我市新兴科技园”,他们凝神屏气,异常专注地看着这些新闻,有人想评论一两句,也会招来其他人“嘘”的一声,直到电视里出现领导和海天集团董事长握手的照片,他们突然一起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然后整齐划一地鼓掌,就好像已经排练过千百遍,在心里期待了千百年那样……我从未见过我爸爸这样开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