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32页)
那是晚上八点。两个女佣都已睡下,她们留着走廊里唯一的一盏长明灯,好照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走进卧室。他知道,他那简单乏味的晚餐就摆在饭厅的桌子上,很多天以来,他都只是随便吃两口东西,而此刻,好容易累积下来的一丝饿意又因为激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由于双手颤抖,他费了好大劲才把卧室的大灯点亮。他把湿漉漉的信放在床上,点亮床头柜上的小灯,故作镇定一这是他让自己平静下来的一贯做法。他脱掉湿透的外套,把它挂在椅背上,又脱掉背心,折好放在外套上,然后,他解下黑色的丝质领结,摘下如今已经过时的赛璐珞衣领,把衬衫的扣子解至腰间,松开皮带,以便更好地呼吸,最后,他摘下帽子,把它晾在窗边。突然,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忘记把信放到哪里去了,这让他紧张万分,以至于最后找到信时大吃一惊: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把它放到床上了。打开之前,他用手绢擦干信封,小心翼翼不让写着自己名字的墨水洇开。这样做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秘密已非他们两人独享,而是至少有第三人知晓,因为不管送信人是谁,那人必会注意到乌尔比诺的遗孀在丈夫死后仅三个星期便写信给一个她圈子以外的人,而且如此急迫,没有通过邮寄,还如此神秘,嘱咐他不能交到对方手中,而是要像匿名字条一样,从门下塞进来。他无需撕坏信封,因为胶水已被水浸开了。但信还是干的:密密麻麻的三页纸,没有抬头,末尾签名是她婚后姓名的首字母。
他坐在床上,先飞快地读了一遍。比起内容来,信的语气更让他好奇。还没读到第二页,他就已经知道这正是一封他一直在等的辱骂信。他把信展开,放在床头灯的光亮下,然后脱下湿漉漉的鞋祙,走到门口熄了大灯,戴上岩羚羊皮的护须罩,没脱裤子和衬衫就躺了下来,头倚在他阅读时常用来当靠背的两个大枕头上。他又读了一遍,这次是一字一句,逐字推敲,不放过任何一个隐藏的含义。之后,他又读了四遍,直到脑中充满了那些字句,而它们开始失去原本的意义。最后,他把没套信封的信放到床头柜的抽屉里,仰面躺下,两手交叉枕在脑后。四个小时里,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呆望着那面她曾出现在其中的空镜子,几乎没有了呼吸,比死人还像死人。午夜十二点整,他来到厨房,煮了一壶浓得像原油似的咖啡,拿到房间里,然后将假牙放进床头柜上一直为他准备好的硼酸水中。之后,他又恢复了刚才那种大理石像似的躺卧姿势,但每隔一段时间会呷一口咖啡,只在这片刻才动弹一下,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女佣又送来满满一壶咖啡。
这时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已经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该怎么做了。事实上,那些侮辱并没有让他心痛,他也无意去澄清那些不公的罪名,他了解费尔明娜·达萨的性格,也清楚她此番义正词严的理由,她的言词原可以更锋利些的。他唯一感兴趣的是这封信本身给了他机会,甚至是承认了他有权回复。进一步说,她其实是在要求他做出答复。这样一来,生活此刻正处于他期望中的转捩点。剩下的一切就看他的了,他十分确信,自己那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私人地狱还会将很多生死考验摆到他面前,而他也准备好了带着前所未有的热情、痛苦和爱去面对它们,因为这将是最后的考验。
接到费尔明娜·达萨的信五天以后,他来到办公室时,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某种突如其来而又不同寻常的打字机真空之中,那机器雨点般的声音反而让寂静显得格外引人注意。原来,是它暂时停了下来。当声音重新响起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身子探进莱昂娜·卡西亚尼的办公室,看见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机前,而那台机器像有灵气似的在她的指尖下听从着指挥。她发觉有人在窥视她,便带着她那令人生畏的灿烂微笑朝门口看了看,但没有停下来,直到把那段文字打完。
“告诉我一件事,我亲爱的母狮,”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问,“如果你收到一封用这玩意儿写的情书,你会有何感觉?”早已处事不惊的她听了这话,也露出惊诧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