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32页)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总是在最不该忘记的时候忘记这一点:女人们对问题中隐含的意思比对问题本身想得更多,而普鲁登西娅·皮特雷尤其如此。她一针见血得令人心惊胆寒,他惊慌失措,想赶紧找一扇假门溜走:“我是说你。”她又笑了:“去逗你的婊子娘吧。愿她的在天之灵安息。”她催他把想说的事说出来,因为她知道,无论他,还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久别多年之后,仅仅为了喝波尔多、吃乡村面包就腌菜而在凌晨三点把她叫醒。她说:“只有当一个人想找人大哭一场时,才会这样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败下阵来。
“这回你可错了。”他说,“我今晚来其实是为了唱歌。”
“那咱们唱吧。”她说。
他用动听的嗓音唱起了当时的流行曲:拉蒙娜,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这一夜就这样结束了,因为他不敢再和这个已反复证明了她了解月亮的另一面的女人玩这种禁忌游戏。他走出门去,仿佛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六月里最后的大丽花香飘四溢,而他仿佛走在年轻时的街道上,又一次见到一个接一个的寡妇在黑暗中去望五点钟的弥撒。但如今,是他,而不是她们,不得不走到另一边的人行道上去,为了不让人看到他止不住的泪水。他以为这都是从半夜开始才流淌不息的,但其实并不是,这是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以来,他一直强压在心头的泪水。
当他在一扇耀眼的窗前醒来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阿美利加·维库尼亚和女佣们在花园里玩球的声音把他带回了现实:他躺在母亲的床上,这间卧室始终保持着原样,在少有的孤独让他不安的时候,他常常睡在这里,以减少一点寂寞。床对面是堂桑丘餐厅那面大镜子,每每醒来时就能看见它,看见镜子深处反射出的费尔明娜·达萨的身影,对他来说就已足够了。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因为每到这一天,司机便会从寄宿学校把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接出来,送到他家。他意识到之前一边梦见自己无法人睡,一边却不知不觉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里被费尔明娜·达萨愤怒的脸庞扰得心神不宁。他一边洗澡,一边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不慌不忙地穿上最好的衣服,喷了香水,给那两撇尖尖的白胡子上胶。刚走出卧室,他便从二楼的走廊上看见了那个穿校服的漂亮姑娘。她正在跃起身子接住空中的皮球,那迷人的身姿曾在那么多个星期六让他战栗不止,但这天早上,却没有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涟漪。他示意她跟他走。上汽车前,他毫无必要地对她说:“今天我们不玩小游戏。”他带她来到美洲冷饮店,那里挤满了和孩子一起在天花板的大吊扇下吃冰激凌的父母们。阿美利加·维库尼亚要了一个好几层的冰激凌,装在一只巨大的杯子里,每一层的颜色都不同。这是她最喜欢的冰激凌,也是这里卖得最好的,因为它能散发一种神奇的烟雾。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喝着黑咖啡,一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女孩,她用一把很长的勺子吃着冰激凌,一直够到杯底。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说道:“我要结婚了。”
她拿着勺子的手停在空中,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她看着他的眼睛,随即又镇静下来,笑了笑。
“撒谎,”她说,“老头儿是不会结婚的。”
那天下午,他们一起去看了公园里的木偶戏,在防波堤的炸鱼摊上吃了午饭,看了刚到本城的一个马戏团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在“代笔人门廊”那儿买了准备带回寄宿学校的各种甜食,又乘着敞篷汽车在城中转了几圈,这都是为了让她逐渐习惯一点,即他是她的监护人,而不是她的情人。之后,在一场没完没了的大雨中,刚好赶在《三钟经》祈祷之前,他把她送回了学校。星期日,他给她派了汽车,以便她和女伴们外出散心,但他不想见她,因为从上星期起,他已完全意识到了两人年龄上的差距。那天晚上,他下定决心要给费尔明娜·达萨写一封请求原谅的信,哪怕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并没有放弃,但最后又决定第二天再写。星期一,就在饱受煎熬整整三个星期的时候,被大雨淋得湿透的他走进家门,发现了她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