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4/32页)

六点过后,屋里四处亮起灯来,他起身告辞。他感到信心更加充足,却也不敢抱过多幻想,因为他没有忘记费尔明娜·达萨二十岁时反复无常的性格和令人无法预知的反应,他可没有什么理由认为她已经改变了。因此,他怀着真诚的谦卑,鼓起勇气问她自己日后能否再来。她的回答又让他大吃一惊。

“您可以在任何想来的时候来,”她说,“我几乎总是一个人。”

四天后的星期二,他没有事先通知就又来了。没等仆人端上茶,她就对他讲起他那些信令她多么受益。他说,严格来讲,那些并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写的一部书里的零散篇章。而她也正是这样看的。因此,如果他不会把这当作一种轻视的话,她很想把信还给他,以便让它们有更好的用途。她继续讲着那些信在她最艰难的紧要关头给她带来的教益,说得那么热情激动,充满感激,甚至或许还满怀着深情,以至于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大起了胆子,不只是又往前迈了一步,而是拼死向前一跃。

“从前我们是以‘你’相称的。”他说。

这是个禁忌的词:从前。她仿佛看到曾经的那个空想天使又从身边经过,于是试图逃避。但他又深人一步:“我是说,在我们从前的信里。”她有些不悦,不得不做出极大努力来掩饰这一点。但他还是发现了,于是明白自己应该更加小心地摸索前进。虽然这个挫折向他表明,她仍和年轻时一样难以接近,但她毕竟已经学会让自己表现得温和一些了。

“我的意思是,”他说,“这些信已经完全不同了。”

“世界上的一切都变了。”她说。

“我没有变,”他说,“您呢?”

她的第二杯茶停在了半途,一双毫不留情的眼睛指责着他。

“已经无所谓了。”她说,“我都七十二岁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心里受到一击。他本想像箭一般快速地凭借本能做出反驳,但年龄的重负战胜了他:他从未在这样短暂的谈话中感到如此筋疲力竭,他觉得心脏在隐隐作痛,每跳一下,便在动脉中产生一声金属般的回响。他感到自己衰老、凄凉、无用,有一种想哭出来的急切渴望,以至于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在被各种预感犁出一道道沟壑的沉默之中,他们喝完了第二杯茶。她再开口时,不过是为了让女仆把收着信件的夹子取来。他差点就想请求她将信留下,因为他已用复写纸存下了副本,但又想到这种谨慎反而会让人觉得不够高尚。于是,已经无话可说。告辞前,他请她允许自己在下一个星期二的同一时间再来。她暗自思忖是否应该如此迁就他。

“我看不出,见这么多次面有什么意义。”

“我没想过见面要有什么意义。”他说。

于是,星期二下午五点他又来了。并且,以后的每个星期二都例行如此,从不按惯例事先通知,因为到了第二个月的月末,每星期的见面已纳入了两人的日常习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总是会带来喝茶时吃的英国饼干、糖渍栗子、希腊橄榄,以及远洋轮船上各种聚会时吃的精致美味。有一个星期二,他给她带来了她和伊尔德布兰达的照片,就是半个多世纪前比利时摄影师拍的那张,他在“代笔人门廊”的一次明信片拍卖中花了十五生太伏买下来。费尔明娜·达萨搞不明白照片怎么会到了那里,他也不明白,但他把这看作爱情的奇迹。一天早上,在花园中修剪玫瑰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禁不住诱惑,想在下次拜访时为费尔明娜·达萨带去一枝。但给新寡的女人送花,花语成了难题。红玫瑰象征着火一般的激情,对守丧的她来说可能是一种冒犯。而黄玫瑰呢,有时象征着好运,但更普遍的时候表达的是忌妒。他曾听人说起土耳其黑玫瑰,或许那是最合适的,但他一直没能让它们适应自己院子里的气候。想来想去,他决定冒险带一枝白玫瑰,他从不像喜欢其他玫瑰那样喜欢它,就因为它平淡无奇,无声无息:什么也不能表达。在最后时刻,为避免精明的费尔明娜·达萨赋予它什么含义,他剪掉了玫瑰上的刺。

作为一件没有任何隐藏含义的礼物,玫瑰被欣然接受了。就这样,星期二的例行仪式得以丰富,以至于每当他手持白玫瑰到来时,茶几上都已准备好了盛着水的花瓶。一个星期二,把玫瑰插在花瓶中时,他看似随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