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近海岛屿上的死亡(第7/24页)
他已经在科姆岛待了十八个月了。令他觉得讽刺的是,自从隔绝了那些曾经支撑他内在自我的乏味日常,他竟然发觉现在自己更能处于平和的状态,也更愿意扪心自问。起初,这座小岛曾经令他困惑不已。像所有美好的东西一样,它尽管能给人以慰藉,但扰人心神。它蕴含着一种超凡的力量,迫使你反思自己,虽然结果并非全都惨淡抑郁,不过也足够令人不安。在过去的五十八年里,他的生活平淡无奇、舒适自在:管教甚严的童年、精挑细选的预科学校、十八岁之前一直就读于一所小有名气的公立学校,并如愿获得了牛津大学的二级甲等荣誉学位。他选择跟随父亲的职业脚步,并不是出于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如今想来,当初甚至没有经过谨慎的考量,不过是出于一种做子女的对父母泛泛的敬意,同时他也知道这是一份有保障的工作。说起来,他的婚姻也称不上是源自激情,不过是从温布尔网球戏剧俱乐部一小群适龄的姑娘中挑了一个。他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艰难的决定,或是为了某个选择举棋不定,也没从事过任何危险的运动,除了工作从来没有取得过任何其他的成就。他不禁怀疑,这一切是否是一个独生子被珍爱、被过分保护的结果?回想童年,他最常听到的话就是母亲说的:“别碰那个,亲爱的,危险。”“别去那儿,宝贝儿,你会摔跤的。”“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好的,亲爱的,她不适合我们。”
他认为自己在科姆岛头十八个月里的表现可圈可点,没有人会对此抱有异议。不过,他承认自己还是犯了两个错误,这两个错误都跟新雇员有关,现在想想不免有些欠考虑。2003年6月末,丹尼尔·帕吉特和他的母亲来到科姆岛。帕吉特曾给他写过信——虽然没有署名,向他询问岛上是否缺少厨师和勤杂工。那时候,原来的勤杂工刚好要退休了,而且那封信写得很不错,颇有说服力,还附上了介绍信,而且来得正是时候。虽然岛上并不缺厨师,但是普伦基特夫人曾经委婉地暗示过最好能添个帮手。聘用他是一个错误。那时候,帕吉特夫人已经病入膏肓,只剩几个月可活,每次游览彭特沃斯时,她都像个孩子似的站在岸边遥望着这片梦幻的香格里拉,显然她打定主意要在科姆岛上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大部分时间里,帕吉特都在照顾母亲,乔安娜·斯特维利会帮他,女管家伯布桥夫人偶尔也会帮上一把。虽然,她们两个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但是梅科洛夫特明白她们是在为他的愚蠢买单。丹·帕吉特是一位出色的勤杂工,不过他一直试图让别人知道他并不喜欢待在岛上,虽然他从未说出口。梅科洛夫特曾无意中听见伯布桥夫人对普伦基特夫人说:“他当然不是一位真正的岛民,既然他的母亲已经过世了,我想他也不会在这儿待太长时间。”“他不是一位岛民”,在科姆岛这可是一句致命的控诉。
另一个错误则跟十八岁的米莉·特兰特有关。她是由船员杰戈带上岛的,当时杰戈看见她无家可归,在彭特沃斯乞讨,就打电话问他是否能让米莉先随船回科姆岛,直到她找到去处。显然,如果不这样的话,就只能把她留在原地等着被某个爱欺负弱小的男人掳走,或者把她交给警察。于是,米莉就这样被带到了科姆岛,得到了一间位于马厩区的宿舍,和一份协助伯布桥夫人打理布草、给普伦基特夫人帮厨的工作。她做得不错,但是米莉和她的未来成为科姆岛挥之不去的忧虑。孩子是不允许上岛的,虽然从法律意义上来讲米莉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但她有着孩子般的不可预测以及固执任性。她不能无限期地留在科姆岛。
梅科洛夫特望向坐在远处的同事,对方有着一张敏感的长面孔,皮肤苍白,似乎从未受过风吹日晒的侵扰,前额贴着一缕深色的头发。那是一副学者的面孔。梅科洛夫特来的时候,伯伊德已经在岛上待了好几个月了,他之所以来这儿也是为了逃离原来的生活。伯伊德是在伊芙琳·伯布桥夫人的引荐下来到科姆岛的。作为一位牧师的遗孀,伯布桥夫人依然同教区保持着联系。虽然梅科洛夫特从未直接询问过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不过他知道——而且他猜岛上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曾是国教牧师的伯伊德之所以辞去原来的公职不是因为信仰的丧失,就是因为酗酒,又或者二者皆有。不过,无论因为其中的哪个原因,梅科洛夫特都表示难以理解。对他而言,饮酒是一种享受,不是非喝不可,而过去每个星期日他和海伦一起去教堂只是为了履行一个英国人应有的行事作风和一种虽然缺乏宗教热情却欣然接受的义务。他的父母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宗教热情,任何威胁到他们正统观念的狂热宗教改革都会被他母亲归纳为:“我们信奉的是英国国教,亲爱的,我们不会做那种事。”令他觉得蹊跷的是,伯伊德的辞职或许是源于近来人们对教会教条的质疑,根据一些主教发表的公开言论来看,对教会教条丧失信任触发了英国国教牧师的职业危机。不过,教会的损失却成全了他。现在,他无法想象若是缺少了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的艾德里安·伯伊德,他该如何面对科姆岛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