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第4/7页)
坦白说我以为狄更斯一开头会先来一段比较平和的朗读,或许是他的《匹克威克外传》里历久不衰、始终受欢迎的审判场景(“传山姆·维勒!”),再进入南希谋杀案的“狂飙跃进[1]”,让我们明白一整晚的正常朗读表演足以稀释惊悚的尾声。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直接推出了南希。
亲爱的读者,我知道我描述过初夏时狄更斯为这幕情节撰写的脚本草稿上的注记,但我无法形容那些注记——或者说我那些已经尽力字斟句酌的粗劣叙述——多么不足以表达接下来那四十五分钟于万一。
亲爱的读者,或许在20世纪末或21世纪初(如果你们还用我们的耶稣纪年)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你们的神奇科学力量已经创造出某种镜子,可以穿越时空看见或聆听耶稣的登山宝训或佩里克利斯的国殇演讲[2]或原汁原味的莎士比亚戏剧演出。如果真是这样,我建议你在你的“不可错过的历史演说”名单中加入某个查尔斯·狄更斯朗读的比尔·塞克斯谋杀南希。
当然,他没有直接切入杀人细节。
你应该记得我早先描述过狄更斯的朗读:冷静的举止,单手捧着摊开的书,却始终没有认真去看。舞台效果完全来自狄更斯朗读时的各种腔调、口音和姿态,他从来不曾“演出他朗读的情节”。
处理这段谋杀案的时候,狄更斯慢慢加入比我过去所见(或任何朗读自己作品的作家所制造的)更多的戏剧效果。那个坏心眼儿犹太人费金比过去更为活灵活现,绞拧着双手,既渴望那些偷来的钱,又怀着一丝愧疚。仿佛他在策划阴谋诡计的同时也想洗掉耶稣的血。诺亚·克莱博变得比小说里更懦弱、更愚蠢。比尔·塞克斯出现时,满怀期待的观众不禁打起冷战。区区几页对白与戏剧性描绘将这个酒鬼小偷兼暴徒的行径刻画得栩栩如生,前所未见地忠实呈现了男性的残暴。
南希的恐惧从一开始就明显可见,等到她发出第一声尖叫时,观众脸色发白,全神贯注。
狄更斯想让我们见识他过去几十年来的朗读表演(更别提模仿他的人那些蹩脚又不入流的表现)与他这个惊悚新纪元之间的分水岭。他抛开手上的脚本,离开朗读桌,直接跳进他为我们描绘的那幕场景。
南希尖叫着求饶。
比尔·塞克斯毫不留情地愤怒咆哮,尽管南希哭喊着:“比尔!亲爱的比尔!看在上帝分儿上,比尔!求求你!”他仍然无动于衷。
狄更斯的声音贯彻整个圣詹姆斯厅,就连南希断气前最后的低声恳求也清晰可闻,仿佛我们这些观众也都在舞台上似的。在那极少数(却恐怖)的静默中,我们几乎可以听见老鼠在后方空荡楼座间出没的声响。我们清楚听见狄更斯把他隐形(却异常醒目)的棍棒砸在南希头骨上……又一下!再一下!又一下!
强度十足的灯光在狄更斯运用下发挥着神奇效果。前一秒他单膝跪地扮演南希,灯光打在他后仰的脑袋和徒然高举的苍白双手。下一秒他后退变成比尔,棍棒举在肩膀后方,整个人不可思议地变得比平时的狄更斯更壮硕、更魁梧、更高大,阴影填满他的眼窝,只露出比尔发狂的白眼球。
接着他继续出拳痛殴,也挥棒,再殴打,更凶狠地挥棒。随着生命与希望双双消逝,南希濒死的声音变得更呆滞、更微弱,让屏息以待的观众大口喘气。有个女人开始啜泣。
南希的求饶声停止后,观众暂时松了一口气,以为——甚至希望——残暴的比尔听见了她的乞求;以为那破碎的身躯至少能留住一丝微弱的生命。可是,当许多观众选在那个时刻睁开眼睛时,狄更斯却吼出比尔最震耳欲聋、最癫狂的咆哮,使劲棒打垂死的南希,再狠敲魂归离恨天的南希,继续捶击躺在地上那摊血肉模糊的残破躯体与蓬乱毛发。
打完以后,他以那种吓人的神态蹲伏在尸体上方,就像他儿子和我弟弟在盖德山庄草地上看见的那一幕。狄更斯大口喘气的声音响彻表演厅,像某种运作失常的蒸汽机。我不知道他是真喘,或只是在表演。
他演完了。
观众席的妇女们在低泣,至少有一个陷入歇斯底里。男人僵硬苍白地坐着,个个双手握拳,下颚肌肉绷紧。我发现我身边的波希和另一边狄更斯的朋友查尔斯·肯特都费力地在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