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12页)

狄更森看起来个性温和,二十或二十一岁,圆圆的脸蛋、粉红的双颊,稀疏的黄棕色头发已经开始从他的粉红色额头撤退。蓝眼珠,细致的耳朵有如小巧贝壳。他睡衣的布料看上去像是丝绸。

我上前自我介绍,说狄更斯派我来探询他的复原情况,没想到他不假思索地说:“哦,柯林斯先生!您这么知名的作家来看我,我实在太荣幸了!我很喜欢您在《家常话》上继狄更斯先生的《双城记》之后连载的《白衣女人》。”

“先生,谢谢您的夸奖。”他这番赞美听得我差点儿脸红。《白衣女人》确实大受欢迎,连载期间杂志的销售成绩超过连载狄更斯的小说。“很高兴您喜欢敝人的拙作。”我补了一句。

“是啊,那本书写得太好了。”狄更森说,“您太幸运了,能有狄更斯这样的良师兼编辑。”

我瞪着这个年轻人好长一段时间。他没发现我板着脸不说话,自顾自地说起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的惨状,又说狄更斯多么勇气过人又乐善好施。“如果狄更斯先生没有在火车残骸里找到我,我不可能活到现在。柯林斯先生,当时我整个人倒挂着,连呼吸都有困难。他陪在我身边一步都没离开。后来他喊了几个救难人员把我从残破的车厢里拉出来,一路盯着他们把我送上铁道路基,跟其他准备撤离的伤员在一起。那天下午狄更斯先生也陪我搭上救难火车来到伦敦,而且,你看!非得让我在这么豪华的房间里养伤,还安排护士照顾我,直到我完全康复。”

“所以你的伤势不重?”我的语气极其冷淡。

“哦,不,一点儿也不!只是双腿、臀部、左臂、胸口和背部瘀青发紫。三天前我还没办法走路,可是今天护士扶我去了一趟厕所又回来,过程很顺利!”

“太好了。”我说。

“我打算明天回家。”狄更森继续念叨,“我永远回报不了狄更斯先生的大恩大德,他真的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还邀请我到盖德山庄过圣诞节和新年!”

那天才6月12日。“太好了,”我说,“狄更斯先生当然很珍视他从鬼门关救回来的生命。狄更森先生,你刚刚说明天就回家……能不能冒昧请问你家在哪里?”

狄更森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原来他是个孤儿,这可是狄更斯最喜欢的类型,只要看看《雾都孤儿》或《大卫·科波菲尔》或《荒凉山庄》或他笔下那十几本小说的内容就不难想见。他经由错综复杂的管道(有点儿像《荒凉山庄》里詹狄士家族的遗产官司)继承了一笔财富,他的监护人住在北安普敦郡,那栋房子简直是《荒凉山庄》里切斯尼山庄的翻版。不过狄更森宁可在伦敦市区租间朴实住所独居。他几乎没有朋友,偶尔学学文书撰写或当当学徒,却没有打算精通或从事任何一门技艺。他继承的遗产孳息足够他填饱肚子外加买买书、看看戏,偶尔还能到海边度个假,所以他不需要为生活奔波。

我们聊了戏剧和文学。原来狄更森先后订阅了狄更斯以前办的《家常话》杂志和如今的《一年四季》,年纪轻轻的他竟然说他很喜欢我发表在《家常话》里的《离奇怪床》。

“我的老天!”我惊呼一声,“那至少有十五年了!当时你顶多才五岁吧!”

狄更森脸上的红晕从耳朵开始,迅速扩散到两颊,而后像粉红爬藤般蹿上他太阳穴的凹陷,抵达那片圆弧状的苍白额头。我看得见那抹红晕延伸到他稀疏的稻草色发丝底下。“其实是七岁。”他说,“可是我的监护人华森先生——他是自由党国会议员——图书室里有《笨拙》杂志和《家常话》的皮革合订本。我目前爱读书的习惯都是在那间图书室养成的。”

“原来如此,”我说,“真有意思。”

多年前我加入《家常话》撰稿人行列,对我而言只是每星期多五英镑收入,看来对眼前这个孤儿却意义非凡。他几乎可以凭记忆背诵出我的短篇小说集《天黑以后》,听见我说那本书里收集的几篇故事题材主要来自我母亲的日记和她追忆身为知名画家另一半的心路历程的正式手稿,他更是无比惊奇。

我还发现,1857年8月12日,十一岁的爱德蒙·狄更森跟他的监护人赶到曼彻斯特规模宏大的新自由贸易厅观赏过《冰冻深渊》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