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9页)
狄更斯转身走向坠毁的车厢,看到一名妇人倚着树干站着。妇人脸上有少许血迹,可能是头皮撕裂伤所致,除此之外,她看上去似乎没有大碍。
“夫人,我去帮您取点水。”狄更斯说。
“先生,您实在太好心了。”妇人回答。她露出笑容,狄更斯倒抽一口气。妇人满口牙齿全掉光了。
狄更斯走到河边时回头看见一个人,他觉得那应该是祖德,因为那个暖和的6月天里应该没有人蠢到穿那么厚重的歌剧斗篷,那个人关切地低头探视那妇人。几秒后狄更斯带着帽子里的河水回来时,那黑衣男子已经消失,妇人也死了,嘴里露出血迹斑斑、残破不堪的牙床,像临死前的一抹讽刺笑容。
狄更斯重新回到坠毁的车厢旁,有个年轻男子在一节车厢的废铁堆中虚弱地呻吟。此时有更多救难人员滑下边坡,狄更斯跑过去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列车长,帮忙把男子从那堆玻璃块、红丝绒碎布、沉重钢铁和坍塌车厢的木地板里救出来。几名列车长咬紧牙关,合力抬起沉甸甸的窗框和已经变成倒塌天花板的残破地板时,狄更斯捏了捏男子的手,告诉他:“孩子,我保证让你平安脱困。”
“谢谢您。”受伤的年轻绅士喘着气说,他显然是头等车厢的乘客,“您太好心了。”
“你贵姓?”男子被抬向河岸时,狄更斯问。
“狄更森。”年轻人答道。
狄更斯确认狄更森少爷被抬到有更多救难人员抵达的铁道旁,这才转身回到灾难现场。他在一个个伤员之间奔走,帮忙抬人、轻声抚慰、供水解渴、安抚激励,偶尔用手边找得到的任何布块覆盖他们的裸露躯体,与此同时还逐一检视那些残破的躯体,确认其中没有需要救治的生还者。
有一些救难人员和列车乘客跟我们的作家一样专心致志,不过,狄更斯后来告诉我,大多数人只能怔忡地在一旁张望。在那个恐怖的午后,有两个人在列车残骸与伤员哀号声之间忙碌奔走,做了最多事,那就是狄更斯和那个自称祖德的怪人。只不过,那个披斗篷的身影似乎总是在听力所及的范围外,总是一转身就消失无踪,而且他在残破车厢之间移动时总像在滑行,不像走路。
狄更斯看见一个体格壮硕的妇人,那身洋装的土气布料和款式显示她是次等车厢的乘客。妇人俯身趴在沼地里,双臂在身体下方。狄更斯将她的身体翻过来,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呼吸。没想到那张泥泞脸庞上的双眼突然睁开来。
“我救了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从他手中救回了她!”
片刻后,狄更斯才注意到胖妇人的粗壮双臂紧抱一个婴儿,小小的苍白脸庞紧紧靠在妇人不住抖动的胸脯上。那婴儿已经死了,如果不是在沼泽里溺毙,就是被妈妈的体重压得窒息而亡。
狄更斯听见嘶嘶响的叫唤声,转头看见祖德苍白的身影在破桥底下的网状阴影中向他招手,于是朝他走去。途中他遇到一节坠毁翻覆的车厢,看见一只属于年轻女子的匀称裸臂从车窗残骸里伸出来。女子的手指动了动,仿佛要狄更斯靠过去。
狄更斯蹲下身子,用双手拉起那柔软的手指。“我来了,亲爱的。”他对着十五分钟前还是车窗的黑暗小缺口里那片漆黑说话。他捏捏女子的手,对方也回捏几下,仿佛在感谢他的解救。
狄更斯向前探看,可是那个狭窄破败的矩形洞穴里除了破碎的坐垫、幽暗形体与漆黑阴影,什么也看不见。那个洞太小,他连肩膀都挤不进去。车窗顶端的边框挤压严重,几乎贴近潮湿的地面,在河流汩汩的水声之中,他勉强只能听见女子急促恐慌的呼吸声。狄更斯没有多想,直接伸手抚摸女子裸露的臂膀,一路摸进垮掉的车厢里。那白皙的前臂上有极为柔细的淡红色寒毛,在午后的阳光里绽放出黄铜般的光泽。
“我看见列车长来了,可能也有医生。”狄更斯对小小洞口说道,继续轻捏女子的手臂和手掌。他并不知道朝他们走来的那个穿褐色西装提皮箱的绅士是不是医生,但他迫切希望他是。那四个列车长带着斧头和铁制撬棍跑在前面,那个穿着正式西装的男士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
“这里!”狄更斯朝他们大喊。他又捏一下女子的手指,那根手指也回捏一下。女子的食指弯起又伸直,而后又弯起来扣住他两根食指,很像新生婴儿本能地、怯生生地抓父亲的手。女子没说话,可是狄更斯听见她在阴影里叹息,那声音几乎有点儿心满意足。他用双手握住她的手,暗自祈祷她伤势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