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9页)
狄更斯继续描述:
“我对那两位女士说:‘你们不必担心,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了,我们的危机肯定结束了。我来想办法从车窗出去,你们能不能暂时待着别动?’”
五十三岁的狄更斯虽然脚上还有“冻伤”(我长期为痛风所苦,多年来一直服用鸦片酊缓解疼痛,我很清楚痛风症状,我几乎可以确定狄更斯的“冻伤”就是痛风),身子骨却依然够柔软。他爬出车窗,惊险万分地从车厢台阶跳到桥上的铁道路基,看见了两个列车长像没头苍蝇似的来回奔跑。
狄更斯写道:“我伸手拦住其中一个,询问那人:‘你看着我!你停一下,仔细看看我,告诉我你认不认识我。’”
“狄更斯先生,我们当然认得您!”他说那个列车长马上回答。
“那么,这位兄弟。”狄更斯叫道,几乎有点儿欢天喜地(像克拉芮·皮特·拜恩那种鼠目寸光的人就会补上一句:很得意在这种时刻还能被认出来),“赶快把车厢钥匙给我,再派一个工人过来,我来救出这节车厢里的人。”
根据狄更斯写给朋友的信件,那位列车长把钥匙交给他,也找来工人在桥面与车厢之间铺上木板,狄更斯自己则爬回倾斜的车厢,去到尾端拿取他的高顶大礼帽和装有白兰地的随身瓶。
在此,我得打断对你我这位共同朋友的叙述,简单补充几句。我曾经以官方调查报告里提供的姓名为线索,找到那两名被狄更斯拦下、听他指示发挥救灾功能的列车长。那个叫作莱斯特·史密斯的列车长对那段经过的记忆跟狄更斯略有出入。
“当时我们正要去底下的河床救那些受伤或性命垂危的人,有个衣冠楚楚的家伙从头等车厢爬出来,朝我和帕迪·毕欧跑过来,眼神狂野脸色苍白,一直对我们叫嚷:‘老弟,你认识我吗?你们认识我吗?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坦白说,我当时回答他:‘老兄,就算你是阿尔伯特亲王我也不在乎。别挡我的路。’平常我不会用这种口气跟绅士说话,但那不是平常时候。”
总之,狄更斯确实指挥几个工人帮忙把爱伦和特南太太救了出来,他也确实爬回车厢去拿随身酒瓶和高顶帽,也的确用他的大礼帽装了水,再爬下陡峭的边坡。所有目击证人一致声称狄更斯到达河床后立刻开始协助搜寻死伤乘客。
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后那五年余生里,狄更斯总是用“难以想象”形容他在河床上目击的景象,用“无法理解”形容他在现场听见的一切。而他可是外界公认继沃尔特·司各特爵士之后最富想象力的英国作家,笔下的故事最起码都能做到清楚易读。
或许那些“难以想象”的事端就从他费力爬下陡峻边坡开始。当时他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那人身上的厚重黑色斗篷似乎比较适合夜晚的歌剧院,而不适合出现在午后驶往伦敦的火车上。狄更斯和那人都用一只手拿着高顶帽,另一只手紧抓边坡保持平衡。事故发生后不久,狄更斯用他那“不再是我自己的”嗓音沙哑地低声告诉我,那个人瘦得形容枯槁,脸色苍白得吓人,那惨白秃顶的高额底下,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眸凝视着他,骷髅头般的脸庞两侧蹿出几绺渐渐花白的头发。狄更斯后来又说,那人的鼻子只剩半截(狄更斯的描述是:“不是正常的大鼻子,只是开挖在惨白脸上的两道黑色裂隙”),间隔太宽的牙齿细小尖锐又不规则,长在比牙齿更灰白的牙龈上,整体看上去更让狄更斯觉得那张脸就是一个骷髅头。
狄更斯还注意到那人右手少了两根指头,或者该说有两根残缺的指头,是小指和紧邻的无名指。那人左手的中指也不见了。令狄更斯好奇的是,如果发生意外不得不动手术切除手指,通常会从关节部位下刀,那人的情况却不是如此,反而是从关节与关节之间的骨头开始截除。“像融化一半、末端变细的白色蜡烛。”事后他这么对我说。
狄更斯跟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一起手脚并用缓缓爬下边坡,一路抓着灌木或石块寻求支撑。他开始觉得气氛有点儿尴尬。
“我是查尔斯·狄更斯。”他喘着气说。
“是……”那张惨白面孔答道,他话语里的嘶嘶声从齿缝滑出来,“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