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第5/26页)
从来就没有人这样夸赞过行。他感到困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站在祖父旁边一起仰头看着画,于是祖父笑着问他,想不想看看其他的画?只见祖父脸上紧绷的肌肉整个放松了下来,露出一张仿佛遗忘已久的笑容。行也笨拙地扯了一下嘴角。从这个时候开始,他跟祖父之间有了交流。
听说祖父以前是县议会的赞助者,也担任幕后的咨询顾问,在当地是很有势力的人。对当时的祖父而言,摆放在这里的美术品都只是被现金化之前的政治献金。他把这些画当成礼物送给想献金的对象,由于这样的做法纯粹只是一种馈赠,与法令规定扯不上边。而获得馈赠的一方则将画卖给紧跟着上门的美术商。美术商是送画一方派过去的人,只要以事先说好的价钱将画给买回,政治献金就可以在不引起非议的情况下成立,这就是整个大概的过程。祖父不忍看到这些画的价值完全遭到漠视,像卡片一样任由人们糟蹋,因此在收手归隐山林之际,自行带走了收藏在这里的美术品。
这些作品本来应该被摆放在美术馆里才对,但是如果置之不理,迟早会在某家企业的仓库里变成遭到拒付的支票。也许在我死之前的短暂时刻,可以让它们成为抚慰老人家的一种心灵安慰吧?祖父这样说道,但是始终不肯说出他归隐山林的理由,不过后来有一次,他,悄悄地告诉行,是为了卧病在床的老婆。
“那是一种心病……长期置身于政治的世界当中,毒素已经整个渗透到头脑里面了。现在听起来好像只是在为自己辩解,然而事实上,儿子变成那副德行的原因也在这里。他本来就是个懦弱的人,看到变得痴呆的母亲,也许打心底感到害怕,担心自己哪一天也会发狂吧?所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功败垂成。也许是我坏事做尽造成的因果报应在儿子身上吧……”
说到这里,祖父第一次充满歉意地低下头去——我知道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但是我也是个懦夫。我害怕一旦我离开这个藏身之处,又会溺毙于世俗的污浊当中。
“但是你有你坚强的地方。那是一种有异于我们父子的坚强,一种可以斩断无聊的因果,往前迈进的坚毅特质。也许现在不该这样说,但是,行,你就好好念书吧!琢磨自己的才能,往辽阔的世界振翅高飞吧!这种偏僻的乡下不宜久留。你有那种力量,有坚强勇敢的感性。”
要说对注视着他并按住他的肩膀,如此期许的祖父没有任何感觉是骗人的。然而要说行因此跟祖父产生了共鸣的话,他内心又封闭过头了。一来他不相信自己有特别的才能或坚强的特质,而且对祖父这个“陌生人”也还不能完全抛开不信任的疑念。他之所以持续到分院去只是觉得与其待在主屋闻父亲散发出来的腐臭味,不如来这边看看书、看看画要好得多。
祖父为行买了一套全新的画材用具。这是他被认领进这个家之后第一次得到的礼物。虽然他完全没有想刻意磨练祖父所说的什么才能,但是从那之后,他总会趁念书的空当执起画笔画画。
他从用蜡笔画素描开始,渐渐地用水彩颜料画静物画。这是一种令人惊讶的新鲜感。每当他移动笔尖,一个新世界、不同的宇宙就出现在眼前。这代表你确实是有这方面的才能,看过他随意画出来的几张作品,祖父这样说道,行本身也体会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冲动。从内部发出来的热情溶化了冰冻的血液,温暖了他全身。每当摊开素描簿,原本紧绷的神经就会不自觉地缓和了下来,觉得自己仿佛振翅高飞一样。父亲狐疑地看着他频繁地进出分院,行也不多加理会,展翅飞翔的冲动使得他一有空便执笔作画。
开始画风景画之后,不消多时,他便画遍了住家附近的所有景色,脚步很自然地走向海岸。那是以前他跟母亲多次前往的海岸。那是他害怕变得脆弱的感情护盖松脱,刻意避免前往的地方。进入中秋的海岸杳无人烟,行坐在曾经和母亲一起放烟火的海岸,专注地将红色和蓝色渲染在一起的黄昏海面画到图画纸上。
当他迟迟无法画出自己想要的色彩,和调色盘陷入苦战之际,突然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蠢动的气息。他将目光拉回海面上,看到一艘护卫舰从海的另一端出现,穿过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