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昨夜明月到今宵(第5/6页)
然而他连想都不敢去细想。那个人就在他前面缓步而行,他伸出手就能碰到的雄健背影曾经是他幼时全部的天地与世界,是他在这世间最安稳舒适的栖息之所,是他即使在延庆殿中也没有想过要去伤害的人。
但一切却早已与最初背道而驰了。
平宗走到山坡顶上,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临近十五的月亮,已经像是要将自己全部的光芒都奋力洒向人间,虽然还未曾完全圆润,却也足够夺目耀眼。山坡下面松林遍野,只有一块背阴的坡面上有野草和成千上万的士兵。
站在这里,仿佛能将时间的一切细节都看得分毫不差。
平宗问:“你母亲可好?”
这一路上来,平若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突然冒出来的竟然是这一句,愣了愣才低声回答:“之前病了几个月,这一向却好了许多。”
平宗点了点头,又问:“还在龙城吗?”
平若心头一震,咬紧牙关不开口。
平宗等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他,像是并不期待从他口中听到任何消息一般,只是又问:“为什么不愿意留在龙城?”他像是对这个问题十分介意,百思而不得其解,才终于没忍住问出口一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古人都说,良禽择木而栖。你真的觉得辅佐那小子比做我的世子更好?”
这个问题平若被人问过很多遍,也问过自己很多遍,时至今日,沧海横流,每个人都已经显露出了真实的一面,父亲的语气中已经透露出了和解的意愿,如果想要回头,只怕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然而也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些波折、失望和挫败,平若心中那股不平之气才越发地不可压抑。他微微抬起头,声音并不响亮,回答却铿锵有力:“阿爹久不在龙城,当是并不知道儿子如今任中书令之职,人家见到我都唤我一声平中书,肯叫我世子的人已经不多了。”
平宗拧起眉冷笑:“怎么?这晋王世子的名头辱没了你?”
平若撩起袍角在平宗的脚边跪下,仰起头看着他,说:“阿爹,能做你的儿子是我这一世最大的幸运,也是我这一生最觉辜负你的一件事。”
平宗冷笑:“所以你就不打算做我的儿子了?”他心中惊怒不定,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这么久以来,父子反目,彼此攻伐,却都默契地闭口不提父子之情,他以为即使做敌人,父子缘分总还是会保留一线的。然而平若这句话却令他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平若沉默了片刻,知道父亲已经误会了他的意思。然而他无法再解释什么,他不忍心由自己来揭穿那个秘密:“阿爹……”
这一声呼唤却换来平宗的冷哼,平若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但他明白再说下去,这十多年的父子之情只怕就要割舍在这里了,然而一切就像是离了弦的箭,无可挽回。“阿爹莫非不明白,世子这个头衔是阿爹赐的,平中书这个称呼是儿子自己挣来的。不是不愿意跟随阿爹,只是留下,阿爹是我的庇护,而跟着陛下走,我是陛下的支柱。阿爹,雏鹰大了也要放出去自己飞,求阿爹放我走吧。”他说出这番话,自己也觉凄楚,仿佛心头一直牵系着的一根弦铮然绷断,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这番话而流失。
平宗垂目看着他,悲怒被死死压抑在了心头,开口时语气仍然平静:“我可以让你死在这里,看你还能往哪里飞。”
“儿子的命都是阿爹给的,阿爹若不打算再让儿子活下去,不劳旁人动手,儿子自己还给爹就是。”
这是他最看重的骨血,是他悉心教导长大的儿子,是和他一起成长的同伴,是他前三十年最大的成就和荣耀。平宗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牙根酸痛,胸口憋闷。他猛地背过身,大口地呼吸,想要平复心头的巨浪,然而每呼吸一下,都觉得五内如绞,痛不可言,竟如吃了砒霜毒发一般无可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