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灰(第13/16页)

詹国滨没有回答。他已经不在意柳熹了,最可怕的问题是柳熹把女儿完全丢给了詹国滨。女儿夜半的尿床换裤衩,女儿小褂子上的钮扣掉了需要缝,女儿要梳小辫子和扎蝴蝶结,女儿要去麦当劳跟着那里的大姐姐跳舞。女儿可怜兮兮找妈妈,哭哭啼啼要去动物园,等等。詹国滨到处找不到柳熹。詹国滨在这个家庭的囚牢一关近十年,他得越狱了。

詹国滨把他的身份证放在了法院的办公桌上,他强烈要求离婚。他的照片是那么醒目地证明了他囚徒的身份,詹国滨看着自己身份证上的照片,悔之晚矣地老泪纵横。以至于调解法官当天就同意了詹国滨的要求。

但是离婚协议却迟迟不能成立。法院和柳熹认为,既然是男方主动要求离婚,又不愿意抚养监护小孩,那么男方就应该给与女方补偿和孩子抚养费。詹国滨不承认这种混账法律条款。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么试问,”詹国滨质问法官,“这近十年来我带小孩做家务守空房吃尽千辛万苦,柳熹是否也应该补偿我呢?是否这十年小孩的抚养费她也应该付给我二分之一呢?”詹国滨决心吸取惨重的教训。前一次离婚他把所有财产都留给女方直接导致了他后来的经济拮据,也直接导致了柳熹看他不起。他再也不会那么傻了。谈什么都可以,“钱”字免谈。

正处于艰苦创业的柳熹,被詹国滨的一次次起诉搅得实在受不了。她办了全权委托,请柳燕妮去处理这件事情。柳燕妮还不明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们当初还那么相爱有什么不好谈的呢?柳熹苦笑一声对大姐说了一段话。这段话后来成为了大家对詹国滨最后的印象。柳熹说:“詹国滨他是那种人,是香烟灰,他自己还以为自己有火,其实连他自己都照亮不了,他就是一段香烟灰而已。你跟他一谈话,你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柳燕妮不太相信小妹妹的话。柳燕妮自认为她更了解詹国滨。鉴于鲁火种在姨妹和好友的离婚大战中坚守中立立场,柳燕妮责无旁贷地挺身而出。他们还是在滨江公园见的面,各自带了一瓶矿泉水。已经奇胖的柳燕妮因浓妆显得艳俗,脸庞松垮下来,好像一张没有戴正的脸谱。惟有她的嗓音是不变的。她那易于咄咄逼人的普通话,令詹国滨烦恼,他坚决地故意地使用最土的武汉话对一场严肃的谈话进行了彻底的瓦解。

柳燕妮说:“我了解你詹国滨。你其实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不管怎么样,法律和人情常理都摆在这里:一个父亲必须支付女儿的抚养费。柳熹一直在努力但是她一直没有大的起色,经济也不宽裕,你肯定是不愿意看到女儿受苦受穷的。我想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对吗?”

詹国滨说:“有得误会。”

柳燕妮说:“既然没有误会或者你愿意把房子给她们?”

詹国滨说:“我有得房子。”

柳燕妮说:“那就给一笔钱。”

詹国滨说:“我有得钱。”

“那就还是给房子比较简单。”

“我有得房子。”

“那就给钱!”

“我有得钱。”

“房子和钱,你总得给一样啊!你这是离婚啊!离婚有离婚的规矩啊!”

詹国滨说:“我有得规矩。”

把个柳燕妮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她叫喊起来:“我受不了了詹国滨!你怎么这样啊!你变成这样的人了!你真他妈的是香烟灰啊!”

詹国滨也不恼也不怒,蔫沓沓地站起来,蔫沓沓地走了。柳燕妮呆在原地,出神半天,却泪水排山倒海地滚落下来。

接下来的急剧变化就不是詹国滨能够应付的了。五花八门的说法,提法和做法,在詹国滨还没有弄清楚的时候,城头已经变换大王旗。他们技校先是变成第三产业,后来又被私企兼并,詹国滨刚到五十岁,他们就请他提前退休了。

身份证更换再次拍照,这次照片还是像囚犯,只是一个更老的囚犯了。现在是电子闪光灯柯达相纸,科技的进步,毫不留情地把人心底里的沧桑反映在人脸上。詹国滨脸上现出骨头架子来了。注定要速朽的皮囊,干燥地黏附着骨头架子,忽然一打眼,活脱就是一具骷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