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灰(第10/16页)
这一天,鲁火种柳燕妮一家三口加上柳熹,他们邀请詹国滨一起去滨江公园。说是新的春天终于到了,他们要带着怀旧的心情,去恢复久违了的放风筝活动。詹国滨赶到时,他们已经围坐在草地上,身边是他们带去的各种吃食,开水瓶,茶杯,还有一台崭新的收录机,他们十三岁的女儿鲁柳柳在熟练地操作,播放着最时兴的台湾校园歌曲。一部日本的傻瓜照相机,也是最时髦的东西,是柳熹找她的同学借来的。惟有鲁火种在一边专心专意地摆弄风筝。令詹国滨意外的是,滨江公园的游人是这样多,草地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摊子,一看就知道都是本市的人。大家都在吃吃喝喝,播放港台歌曲和拍照。人们的穿戴,神态,语言和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新时代的絮语。一个时代总是在用各种语言方式宣告它们的出现。柳燕妮的头发烫了。她大方轻松的模样肯定是不再害怕自己打扮得像旧社会的太太而遭受非议或者批判。柳熹是柳燕妮最小的妹妹。在詹国滨下放初期,她才刚刚开始换牙,是一个羞怯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新时期的大学毕业生,满口新词谈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必要性以及社会民主进程,与持慎重观点的姐夫鲁火种争论得面红耳赤。
放一会儿风筝之后,詹国滨懒散地半躺着,任温暖的春风吹拂他的身体。他眯着眼睛看那些风中杨柳和香樟,它们都寓言一般瑟瑟作响和猎猎疾动。詹国滨不知不觉就打开了自己,迎来了他自己从来不曾爆发过的激情。
在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快乐时刻,柳熹不停地为大家拍照。躲避开去的詹国滨被柳燕妮和鲁柳柳母女追上给拽了回来。多年的朋友詹国滨被鲁家视为自家人。柳熹跑过去,请一个游客模样的男人替他们全体拍了合影。大家开心地笑成一团。
这是柳熹成年以后,第一次与詹国滨近距离交往。三十五岁的詹国滨正是青年男子体格最为成熟健美的时期,他骨骼舒展,肌肉结实,皮肤具有黑丝绒一般的质感,胡茬子是那样乌黑浓密坚硬。他长时间静默。而一旦开口说话,必是情绪饱满,饶有风趣。他善于体贴,每个女人包括少女鲁柳柳,需要什么,他就会主动递上来什么。男人的体贴总是百发百中地打动女人的心,柳熹平常见惯的是她的少男同学们,他们老鼠胡须,纸一样苍白的皮肤,单薄的背脊,在女性的需要面前,是不可想象的弱智和迟钝。对于詹国滨,柳熹并不陌生,他是大姐柳燕妮无数次故事中的少年英雄。正当少女到了怀春的时刻,少年英雄从远方归来。他个人的传奇经历与他不得不说是英俊的外貌相得益彰。柳熹很快就向自己倾慕已久的史诗般的英雄,发出了爱慕的信号。她在姐姐哥哥们的四周端茶倒水,她默默倾听他们笑谈往事。她躲藏在大家的背后或者倚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朝詹国滨发出谜一般的微笑,当她走到近处的时候,便害羞地垂下她温柔的湿润的眼睛。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知道:柳熹所有的动作,单单只是发生在他们两人的隐秘世界里,旁人看不到,看到也不可能懂得,就是他们俩,她给他,他接收,这是一种奇迹。柳熹有柔柔的扁扁的薄薄的细腰,从侧面看去竟然就是一片微风中的青青苇叶。她静静站立在防风林的杨柳树丛里完美得像一个童话。在长江的波浪退开的一刻,她弯下腰,用树枝在沙滩上飞快地写上“詹国滨”三个字,刚刚写完,细碎的浪花就涌动上来,顽皮地把他的名字掳走。詹国滨的心都醉了。
当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两人的性欲居然毫不陌生地同时来潮热烈如洪水猛兽,一种极致的快感是詹国滨的婚姻生活中前所未有的。柳熹凝视詹国滨的眼睛,轻轻地坚定地说“我爱你”,詹国滨仿佛被三颗火热的子弹当场击中。“我爱你”在1985年之前,一般不会出现在中国人面对面的口头表达上,大多都是写在书信里通过邮差转达。这种绝大多数人不曾拥有的浪漫,却幸运地落在詹国滨头上。詹国滨毫无余地成为了这桩爱情的俘虏。
詹国滨不可救药地陷入了恋爱和婚变。这场恋爱和婚变再一次激发出詹国滨强烈的野兽般的革命性。从前的既得利益全部变成背叛的理由,日常生活中所有的缺憾和压抑统统转化为反抗的力量。真不敢相信,詹国滨,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却被农村的一个公社书记掌握了命运,仅仅只读了一个荆州师专,被迫娶了一个农村姑娘,在巴掌大的一个小城市,做一个饱食终日庸庸碌碌师专小官僚。农民真是太自私和狡猾了。也许他们打算围困他一辈子的,幸运的是时代终于变了。中国人从前的户口和个人档案这样一些铁的枷锁,现在终于松动了,人才可以全国流动了,詹国滨有选择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