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的坡(第4/5页)

噢,这就叫做聚餐茶叙。在香港,在香港人这里,中国文字像外语;外语又像中国话。

莎贝娜在师姐林淑芬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师姐连忙点头应允。莎贝娜又朝陈肯轻巧地笑笑,便拖来一把椅子,往他们这个桌子加塞,一边用英语表示歉意:“克油斯蜜!克油斯蜜!克油斯密!”莎贝娜成功地让美兰紧紧收敛了她那庞大身躯的四肢,自我束缚地坐下了,模样无比乖,生怕碰撞了同桌林淑芬和陈肯。最后主要是看陈肯的身体是否能够坐进去。陈肯看上去清瘦,实际上还是魁梧,男生骨骼大,比较占空间。莎贝娜用手势辅佐陈肯安稳坐下。陈肯一坐好,莎贝娜的指尖便在陈肯肩头轻轻一弹,说:“哇啦。”

陈肯不懂“哇啦”是什么?再次受窘。莎贝娜却兀自带着她含笑的眼睛飘然而去,去忙着端面。

师姐林淑芬连忙为陈肯翻译:“法语,法语。哇啦,意思是妥了。莎贝娜以前一直在巴黎做面馆来的。”

说话间,莎贝娜便已端来了三碗牛腩面。每在顾客面前安妥地放下一碗面条,莎贝娜都会心满意足地说一声“哇啦——”节拍也掌握得跟音乐一样,好听。随着莎贝娜的一声“哇啦”,牛腩面的异香阵阵冲进陈肯的肺腑。汤是牛骨头熬的浓汤,肉是一叠厚实酥软的大片牛腩,葱花的辛香可以刺激出眼睛里头的泪花花。当陈肯开始吃这碗牛腩面,这一天所有的绝望委屈压抑不爽都化为乌有。非常淡漠和遥远的记忆飘然而至:陈肯小的时候,爷爷多次、多次、多次给陈肯描绘过爷爷年轻吃过的牛肉面,在汉口,是的,在汉口,在那遥远的从前,汉口也有非常好吃的牛肉面。一碗牛腩面,就是这碗牛腩面,在香港,深深搅动了陈肯多少年的记忆与生活,深深的,是的。

“再来一碗?”师姐林淑芬主动发问。

陈肯笑了,忽然有了幽默感,这一天至此为止,他才能够与师姐林淑芬轻松随意地说话。他说:“师姐你怎么如此善解人意?”

师姐林淑芬倒是愣了,紧接着爆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大笑,仿佛被呛了一口,随即她捂住嘴,偷偷乐。

莎贝娜应声端来第二碗热气腾腾的牛腩面,放在陈肯面前,“靓仔吃好——哇啦!”

在一旁的刘美兰笑容可掬,一筷子一筷子将面条先挑起来,用勺子接住,再放进口里,闭紧嘴唇,慢慢咀嚼。她深凹的明净的灰色眼眸毫不隐讳地欣赏着陈肯。

师姐林淑芬凑在陈肯耳边低低告诉他:“凯恩,看来你太靓仔了!”

凯恩?!谁是凯恩?今天太阳照常升起,可是在陈肯身上到底要发生多少新鲜事?凯恩是陈肯的英文名字。港大的学生都会被要求有一个英文名字。陈肯被录取之后其实就被取名凯恩了,不过此前只是理论上存在,陈肯从来都没有心理准备自己会被他人唤作“凯恩”。陈肯还是不习惯,不好意思,没有应答,只是望着师姐林淑芬傻傻一笑,又去埋头吃面条,吃相非常生动,充满对这碗牛腩面的热爱。莎贝娜不时地笑望陈肯。她端着面碗,穿梭往来,眼睛却总是笑望陈肯。陈肯当然注意到了。

可是到底,这是香港了。香港就是香港。没有人能够改变它。陈肯内地人的腼腆与拘谨,在伊记面馆,一下子就被打破了。洋女人刘美兰吃好了,要走了,她依然笑容可掬,与熟人主动告辞。她说:莎贝娜,拜拜!又对陈肯说:凯恩,拜拜!

刘美兰还端然立在那里,笑眯眯等待对方应答。

莎贝娜说:拜拜美兰!

情势所迫,陈肯不得不仓促地使用英语:拜拜!

刘美兰纠正:“拜拜美兰——我叫刘美兰。”

陈肯只得再来一次:“拜拜美兰!”

刘美兰郑重地说:“很高兴你同意我挤着你们吃面条。”

莎贝娜在背后弹了陈肯一指头,陈肯只好硬着头皮还礼:“我也很高兴。”

于是大家把“拜拜”重新来过,仪礼恭敬,好像回到往昔的旧中国。难怪师姐林淑芬使用“聚餐茶叙”这个词,虽说一个小小面馆,似乎也担待得起来一种文化分量。

陈肯的脸,在继续燃烧。吃饱了,安神了,一切都会有新的认识。陈肯渐渐发现伊记面馆在他眼里新鲜起来,清晰起来,有许多刚才没有发现的东西。店堂有后门。后门外有一面高高的坡。丝丝缕缕垂挂着的,是细叶榕的须根。高高的坡上,轧轧过车,是山上的另外一条马路了。陈肯站在这个巴掌大的院落里,惊奇地看到了香港这个山城深处的结构,在山体的皱褶里,坡度一层层叠起,成为香港人的营生。香港啊!莎贝娜来到后门的山坡下,取了一些生姜,放在小筐里,搁在腰肢弯弯处。她在陈肯身后叫道:“凯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