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6/6页)
“秦伯翰,我不求你了。你要你的名誉和面子,我背我的十字架。你也不要害怕,我不会缠着你,但是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
秦伯翰呆立在城墙边,像一座毫无生气的蜡像僵在那里。姚霞已经在极度的悲愤中离他而去。面对苍茫暮色和萧瑟的秋风,他张开双臂向着苍穹发疯似的大喊大叫,这声音在空旷的沙丘上传出很远。
秦伯翰一次次地抱怨姚霞,当初对那个恶棍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当晚就把真相告诉他,为什么不留下罪证把对方告上法庭,为什么直到现在肚子里怀上了孽种还要坚持生下来,让自己一辈子蒙受戴绿帽子的耻辱。更难堪的是如果向单位提出结婚,一定会受到严格的审查,未婚先孕的事马上会闹得满城风雨。他想起自己上小学时的女老师,因和男教师恋爱怀了孕,“文革”时被剃成了阴阳头,脖子上挂着成串的破鞋,最后双双跳水殉情,不禁不寒而栗。
恐惧和气愤使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有几天没有和姚霞联系。当他平复下来再次登门时,姚霞姑姑家的门已经上了锁。据邻居说是出远门走了。他赶到刺绣厂,厂里说姚霞已经辞了职,到外地谋职去了。
一连几个月,姚霞杳如黄鹤。秦伯翰才意识到自己大错已成铁铸,姚霞是怀着对他彻底的失望出走的。在一个人患难的时候,即使一个普通的朋友,也不应该掉头走掉,更不要说是自己心爱的恋人呢。更使他抱悔终生的是:当时并没有细问更没有甄别就固执地认为姚霞一定怀上了强暴者的孩子……?这些责难给他良心上留下了一个永远流血的伤口,他觉得自己甚至比凌辱她肉体的人更加罪不容恕。从此年轻的秦伯翰消沉了,在尘世的喧嚣中,邪恶往往比善良更有力量,美好的东西是那么脆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任何撞击都能使它变成一地碎片。
秦伯翰后来放弃了绘画,因为绘画是需要激情和创造力的,天性的缺陷让他的绘画才华过早地凋谢了。他转向了古文物的研究,每日面对着青灯古冢,沉湎在对往古的追寻中;在那些锈迹斑斑的钟鼎和支离破碎的瓷片中,倾听着千百年前那悠远而模糊的回音。他已心如枯井,曾经的伤痛在麻木中遗忘,在对历史的抚摩中,他渐渐领悟到一种新的激情,那是一种对命运的达观:命运其实是由看不见的纵线和横线织成的,纵线就是时间,横线就是你遇到的一个个人,你和每个人之间不可捉摸的变数就是命运。而在其中,时间这个东西是最无情最锐利的,它可以将岩石穿透,可以使大海变为桑田,但它却屈从于壮观的民族历史。若从高高的青藏高原看梁州,黄河那如吼如雷的涛声冲击出肥美的沃土,生生不息的大河子孙建起富丽堂皇的都城,当年的波斯人、印度人、阿拉伯人沿着丝绸之路牵着驼队来了,其中的犹太人还被宋朝皇帝赐予“一赐乐业教”,使他们在京都繁衍生息,至今还有被淹没的石碑为证。更富有史诗般传奇的是一批西来的奚族人,他们披坚执锐,穿越险峻的高山和湍急的河流,向着文明的腹地大迁徙。他们何时进入了京畿,又为何发生了惨烈的战争,又为什么奇迹般地消失,这些历史连同梁州千年繁盛都被覆盖在深深的地下,成了千古之谜。秦伯翰虔诚地期待,总有一天,他对历史的赤忱虔诚能感动上苍,苍穹会突然一道霹雳,大地裂开,五座城市豁然献出它们辉煌的形象,向世人展示它们迷人的微笑。这将是他终生期待的最大幸福。由此,他沉湎在过往的时代里,对现世变得委曲求全、随遇而安、逆来顺受,而曾经的姚霞也成了一段似真似幻的回忆。
二十年沉埋心底的伤痛裸露出来,时光在瞬间被挤压成薄片。漂泊海外的姚霞已成了中年富商凌清扬,两人如今却是咫尺天涯。人生错走一步,整个生活都会异于天壤。这个现在叫凌清扬的女人优越富有,整形后的面庞更为完美俏丽,但他还是觉得她在隐藏着自己的缺憾。重新现身当年凄然而别的古城,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寻找失散的女儿,还是了断既往的恩仇,对自己进行清算,或是另有所图……他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