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寒(第8/21页)
李嶷这一病又是颇多时日,朝中人人噤若寒蝉,连皇帝都没再说什么,连吴国师也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太子是有此一情劫,您就由他去吧。”
皇帝也实在是怕了,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了,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真绝后了。因此李嶷要求善待被裁撤的定胜军之事,朝中还是按照承诺,仔细地推恩下去。
每一名解甲归田的定胜军士卒,都可以分到岭南道二十亩田地,若不愿去岭南道,还可以选剑南道,虽然算不得什么上好的肥田,但养活一家的口粮,总算是够的。
李嶷因为在病中,并没有亲眼看到最后裁撤时缴旗的情形,据说崔倚亲自拿了斧头,将留邸中的旗杆砍断了,将那面先帝赐的“定胜”二字的旗帜卷了起来,交给兵部的人带走了。
在场的将士,没有一个不落泪的,连崔倚都老泪纵横,涕泪交加。
等李嶷病好的时候,已经是隆冬时节。崔倚已经病得十分严重了。他缴旗之后,枯坐整夜,第二日一早,崔琳心里十分记挂,匆忙来看,他却不在房中。
崔琳是在御沟边找到崔倚的,自从朝中接管营州防务,将定胜军全部裁撤解散,崔倚交卸了卢龙节度使与朔北都护的职务,禁军也就奉旨解除了对平卢留邸的围禁。
崔琳找到崔倚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御沟边,目光痴痴地看着御沟里的水,只不过一夜之间,他已经须发皆白,形容老了十岁的模样,神色颓唐,茫然地看着河水奔流。
“阿爹!你头发怎么全都白了?”崔琳不由得失声,但旋即,她明白过来,这是太伤心了,所以才会一夜白头。
崔倚却茫然看了她一眼:“阿萤啊……阿爹老了……老了……阿爹没用了……阿爹不仅救不了你阿娘,甚至都记不得回家的路了……阿萤,你阿娘战死殉城,连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阿爹是不是很没用……”
崔琳手指微微颤抖,想去抚摸父亲的满头白发,但是又不忍。桃子在一旁,早就泪如雨下。崔琳带着哭腔,说道:“阿爹,我们回家吧。”
“不,阿萤你先回家。”崔倚摇了摇头,“阿爹要去点卯,不要误了时辰。咱们定胜军点卯,从我而始,谁都不能误了时辰。”他一边说,一边巍巍颤颤站了起来,随手拿起靠在石头旁的一根树枝做拐杖,他拄着树枝,一瘸一拐往前走:“阿爹老啦,差点误了点卯……差点误了点卯……我们定胜军的大营在哪儿呢……我怎么记不住了……”
崔琳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明白,阿爹是病了,病得很厉害。崔倚从此,就彻底地糊涂了,他不认得人,也不记得事,像是活在一个梦里,一个十年前的梦,或者更久远一些,他不记得定胜军已经没有了,“定胜”二字的大旗已经上缴给了兵部,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住在平卢留邸,一不留意,他就会从宅子里出去,桃子不得不找了很多的帮手,好十二个时辰都看住他,但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崔琳起初心如刀绞,后来又觉得,幸好阿爹病了。定胜军没了,她自己都受不了,何况阿爹,阿爹这般糊涂了,大约也就是因为,不用面对这样痛苦的世间吧。
在大婚前,崔琳要求见李嶷一面,其实这是违反礼制的,但是李嶷还是来了。他孤身一人,也没有带仆从,走进她住的平卢留邸。
她本来想了很多话想说,有一些话很幼稚,很可笑。她想对他说,十七郎,我们私奔吧,到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去,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她想对他说,十七郎,我不想嫁给你了,我的父亲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是恨你的。
但是真的见到他的时候,她竟然微微地对他笑了一笑,他也对她笑了一笑,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有些近乎贪恋地看着对方。
大约是知道,从此后,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萧真人还是说错了啊,东宫,是那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地方,没有一个小娘子,是高高兴兴嫁进东宫的。
她说道:“十七郎,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十七郎了,萧真人说,不管你是太子,还是将来当了皇帝,都仍旧是我的夫君,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的夫君没有了,我只是要嫁给太子做太子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