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寒(第7/21页)
可是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病骨支离的模样,她终于还是没忍心,她想起他刚受了重伤的时候,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只要他能活下来,这世上的一切她都可以舍弃,甚至,只要他能活下来,叫她永远也见不着他,她也是愿意的。但是到了这一刻,还是心如刀绞啊,怎么就可以如此呢?如果她真的挟持他,那么这一生,她大概真的永远不能再见到他了,从此他不得不领军削藩,而她就真的走上一条不归路,和他、和整个朝廷成了敌人。
她只要在心里想一想,就觉得如同万箭穿心一般。
她最珍视的两个人,此生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总要伤害一个吗?
崔倚听她这么说,却摇了摇头:“不用了,阿萤。阿爹这一生,同你阿娘一样,只盼你好。你和他,明明两情相悦,阿爹为什么要拆散你们呢?”
她眼中有泪要掉落,但强自忍住:“阿爹,女儿宁可不嫁。定胜军是咱们崔家几代人的心血。在我小时候,阿娘和您,都常常同我说起,我们崔家世镇营州,揭硕屡次犯境,前辈先祖这才以自家子弟为主,招揽能战之士,建立了崔家军。崔家军号称‘定胜军’,是您带着无数崔家子弟用血拼出来的,阿娘也是为了守城而死,定胜军是您和阿娘一辈子的骄傲……”
崔倚却含笑打断她的话:“阿萤,你才是阿爹阿娘最大的骄傲。”
她扑到崔倚椅前,抱住崔倚的腰,将脸贴在崔倚膝上,仿佛孩童一般,依依膝下,喃喃道:“阿爹,我们想法子逃走吧,我不要嫁人了。”
崔倚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傻孩子,阿爹老了,就算回了营州,又能有几天安逸日子可以过?本来,阿爹确实有替朝廷踏平揭硕的雄心,但是你看,李嶷他是个胸怀万军之人。他比阿爹年轻,他也会比阿爹做得好……在他手里,朝廷必能击败揭硕,阿爹何必非要成一块绊脚石呢?”
她终于哭出声:“阿爹,我心里舍不得……”
“阿爹心里何尝舍得……”崔倚叹道,“原本阿爹是打算,将定胜军留给你的。你愿意嫁人,这就是最好的嫁妆,你不愿意嫁人,这一辈子,你也能做你想做的事,逍遥自在。如今,你要做太子妃啦,这笔嫁妆,实在无用,反成阻碍,那就,十万将士解甲归田吧。”
她哭着不敢抬头,只觉得两滴温热的眼泪,落在了自己的发顶,是崔倚在无声垂泪,铮铮的一条汉子,竟也有潸然泪下的时候。落泪的那一刻,他想,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他总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的,但事到如今,他竟要老死京中了。
阿敏啊,如果你活着,大概也会跟我一样选吧,他在心里默默念诵着妻子的闺名。阿敏啊,阿敏。
李嶷从留邸中出来,似已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仆从早就将马拉了过来,他扶着马鞍,被朔风呛得连声咳嗽,裴源早就过来,一把就扶住了他,他又弯腰咳嗽了几声,看着马镫,手指无力地抓着缰绳,不由自嘲地笑笑,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阿源,谁能想到呢,我竟然有无力上马的一天。”
裴源其实早就想劝他坐车来,但是李嶷十分不肯,这才勉强骑马来的,从东宫到平卢留邸,风雪中裴源几乎提心吊胆了一路,生怕李嶷会从马背上摔下来,就像上次他摔的那一跤一样,幸好并没有。
“殿下,还是坐车吧。”裴源忍不住劝,想到范医正的那句话,心中十分不忍。
李嶷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裴源连忙叫人将马车赶过来,这是早就预备好的,马车中有火盆,铺满了锦褥,十分舒适。
李嶷难得坐一回车。他靠在车内的小案上出了会儿神,裴源骑马跟在车后,得得的马蹄声传进车里,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个秋日的下午,自己赶着一架破旧的牛车,载着阿萤。
那时候的太阳晒在身上真暖和啊,阿萤说了些什么话呢?他仔细想了一遍,这些时日来,他总是会仔细回想从前,那些日子,那些话语就像蜜糖一般,被他藏在罐子里,偶尔拿一颗出来,可以甜很久,很久。
车子很快就到了东宫,裴源跳下马,亲自掀开车帘,刚叫了一声:“殿下,该下车了。”忽然觉得不对,雪光映衬着马车里,李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