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寒(第16/21页)

李嶷点了点头,当下便预备车马,和她一起,护送崔倚去往城外。

那慕仙鹤住在城外山脚下,门前一带碧水,茅屋柴扉,似与寻常农家无异,院子里有一株老树,却是一半已经叫雷劈得焦黑,另一半稀稀拉拉生得几片叶子,绿意盎然,在这寒冬里也不见凋零。

崔琳本来心中忐忑,但见那慕仙鹤迎出柴门,却是白衣飘飘,眉目慈柔,他虽然满头白发,但脸颊圆润,肌肤如同婴儿一般,不辨年岁,真有神仙之姿。

崔琳心中不由得安定了几分,连忙下拜,那慕仙鹤脾气甚是古怪,也不见礼,伸手搀住了崔倚,说道:“你们都在院外等着,务必要屏息静气,绝不可发出任何声响,也不得靠近窥探。”说完一指那黄泥夹的篱芭,说道:“离我的篱芭三丈远,但凡靠近一步,若是救治不得,也不要怪我。”

众人闻言,连忙退出老远,只见那慕仙鹤衣袂飘飘,似乎足不点地一般,就将崔倚搀进了院中。

崔倚只觉得似乎自己又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一转头,他就见到了阿敏。

她也还是十六七岁模样,笑吟吟地看着他,上前来牵住他的手。

阿敏啊,阿敏。

转瞬间,是阿敏受了伤,医士说她伤了根本,只怕将来生不得孩儿,阿敏忍不住痛哭失声,他却搂着她安慰:“不打紧,咱们将来若没有孩子,收养同袍的遗孤也好,或从族中收养也好。”

崔家的儿郎,总是要上阵杀敌的,所以族中亦有遗孤。但是他战功赫赫,很快,皇帝便找到借口,要赐给他一位夫人,连人都给他选好了,但他坚持不肯。

阿敏吃了好多好多苦药,看了好多好多的良医,终于身怀有孕,他欣喜若狂。

是个女孩儿,生下来长得像阿敏一样,粉白粉白的,像是玉琢出来的娃娃,阿敏犯了愁,他早就拿定了主意,不论生下来是男婴还是女婴,他都会向朝中奏报,生了一个儿子。

庭中的花开了满树,阿萤慢慢地长大了,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他每次出征回来,阿敏抱着阿萤迎出来,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庭中的花树摇曳,阿萤认得字了,阿萤会背诗了,阿萤能拉开小弓了,阿萤的准头不错,阿敏手把着手,教会她射箭了……

他仰头看着那满树的花,星星点点,渐次绽放,轻风吹过,一阵阵花瓣如雨飘落。

阿敏含笑站在树下,站在乱红飘零的花雨中。

他上前一步,想去牵住她的手,想问问她为何一个人立在此处,但瞬间狂风大作,树上的花朵大半被吹落,树在风中摇曳。

几名揭硕兵卒手执兵器突然出现,恶狠狠冲过来就朝阿敏刺去。崔倚大惊失色,本能从腰间拔出长剑冲上去阻拦,但来不及了,那名揭硕士卒已经一刀刺入阿敏胸口。

阿敏满脸痛楚,倒在地上,血流了满地,崔倚大叫一声,嘴中喷出一口紫血,手中长剑狠狠向那揭硕士卒的胸口刺去。

一阵乱风卷起花瓣,万千花瓣落地,院中空空如也,既没有花树,也没有揭硕人,更没有阿敏,只有一袭白衣的慕仙鹤,他手里捧着一只极小的白玉香炉,香炉里插着一支线香,已经几近燃尽,最后一缕轻烟,正从香头的余烬上缓缓飘散。他脸上皆是悲悯之色,仿佛天上的神仙,在俯瞰着凡人的种种爱憎挣扎。

崔倚不由得低头,只见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枯树枝,枯枝的一端正抵在那白衣人的胸口。而自己衣襟上紫血淋漓,仿佛吐了不少血,地上没有一片花瓣,也没有倒地的阿敏,什么都没有,这里只不过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农家院子。

慕仙鹤一手捧住香炉,满脸悲悯之色,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从崔倚手中,取走那枝抵着自己胸口的树枝。

崔倚不由得踉跄着倒退两步,又吐出一大口血。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白衣人,喃喃问:“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能让我看到阿敏,能让我看到我的娘子?”

慕仙鹤摇了摇头,说道:“人生譬如朝露幻影,你无须知道我是谁,你如今知道自己是谁,那便行了。”说完便转身,径直走到柴门前,远远招呼李嶷:“李十七,你可以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