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7)(第7/9页)

她向来是最懂事的,她不能死呀。然而,死亡的念头依然会时不时地穿过她,就在爹娘无意间的嫌弃和白眼里,在他们信口对她丢出的字字句句后:

“废物!”“赔钱玩意!”“真丢人!”“不害臊!”“天生的贱货!”“笨死了!”“打你敢跑就不要回来!”“天天只想着吃!”“给我滚,别添乱!”“这么大了,还不知道体贴爹娘?”“笑起来真难看!”“听听你嚼东西的声音!”“看你就不像个正经样子!”“屁用没有!”“造什么孽了,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真后悔没把你也淹死!”“娘要气死了就是你害的!”“不知道孝顺!”“没孝心!”

停!

万漪惊恐地想要拉扯住那飞速向至暗地带滚落的心脏,她拼命对自己的心辩护着,爹娘也有很好的时候,也有爱我的时候!我把活儿干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我把弟弟带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我做生意做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

一旦她不听话不能干——比如现在,他们的拳脚和打骂就会落下来,落在她身上,捣入她心里。

她的心就快要疼烂了,一阵阵巨大的轰鸣过后,现实倏然间关闭。一片往事从清朗天地间悠悠地飘来,如落英般覆上她眼帘。

那是六月里天气,夏意熏人。她应酬过一班闲杂客人,急急赶回卧房——他还等着她呢。

一片绛蜡高燃,照出他粲然的笑脸,“那个,你怎么还留着它呀?”

她向他眼光所及之处一瞥,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她那只妆匣的小抽屉半开着,一条翠十八子下压着一张纸条,原已被撕碎,却又被细细粘好,弥封平展——就是她当初交给他、又被他扯烂的那一张“借据”。

斯时,她还不知他们俩即将被命运撕开,然已深觉两人间的一点一滴、一纸一字,皆值得被珍惜被收藏。

她将手中的聚头羽扇在他手背上轻敲一下,又展开扇面遮住了自己,“大少爷你真要命!怎么还乱翻人东西呀?”

“我这不贼毛病吗?宝箱在眼前,哪儿还忍得住不翻上一翻?我说,你这些首饰可不大行啊!”他含笑指住那压在纸条上的手串道,“尤其这个,别戴了,多掉价。”

她将两眼从扇面上露出道:“翡翠还掉价?”

“谁告诉你这是翡翠?”

“这绿光直冒的,还不是翡翠?”

“小傻子,这是绿玻璃!”

“这分明是上好的翡翠!你非说是玻璃,那你说,哪儿不对?”

“哪哪儿都不对!啧,我也说不清。明儿我给你拿一条,你自个儿看。”

第二天,他送了她一条翡翠手串。她一手里拿着自己那串玻璃珠子,一手里拿着翡翠,说不清究竟哪儿不对,明明是一样的通体碧绿呀,可一眼就看得出,玻璃是玻璃,翡翠是翡翠。

“行了啊,我的小土包子,这下见过真家伙,以后可别再被假货蒙了。”他笑着从后圈住她,吻了吻她的头发。

万漪的发根猛一痛,她被爹拽着抬起头,因而看到了爹、娘,还有小弟那一张张因愤怒、鄙视、得意而扭曲的脸孔,那些不断吐出污言秽语的嘴巴。第一次,在看向她的“家”时,她转过脸向内看,看见了自己的妄念。第一次,她不再渴求家人们的理解、善念,他们廉价的温柔和爱。

这个土包子已经见识过真正的翡翠了,再不会稀罕你们的玻璃珠子,你们蒙不了她了,她也不会继续自己蒙自己了。

“替我服侍打点一切,原是女儿的责任!你——”

顾大西正嚷嚷得带劲,陡地愣住了,他瞧见一直伏地挨打的女儿忽像恶鬼附体一样大声嘶号了起来,而后她血红着眼睛一蹦而起,挥舞双臂搡开了他,“够了!别碰我!”

旁边的顾氏也被唬了一跳,但她很快上前恶狠狠地扇了女儿一巴掌,“干什么?敢顶撞你爹?你失心疯了?”

万漪血泪缠绵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种与她毫不相衬,但却又令她赫然生辉的残酷来,她慢慢地笑了,“我是失心疯了,我竟然一直以为,你们这么对我,准是我的错。我竟然还苦苦妄想,你们也疼爱过我,要是我拼命苦做,你们就会来疼爱我。眼下我醒了,再不会有这些疯念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