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7)(第5/9页)
万漪呻吟了一声,血腥味总是在鼻端挥之不去。
她坐起身,摸索着走到外间,见那窄长屋内已是晚饭时光。裂满了鱼鳞纹的木桌上支起了一只破旧铜火锅,直翻着白雾,仔细一瞧,锅内居然煮的是大块排骨,肉香四溢。
小宝口水乱流地攀在桌边,爹拿一双长竹筷在汤里搅动,娘回过头瞥了她一眼,“小蚂蚁,睡醒了?”
万漪愣了愣,这么暗的油灯下,她也看得出娘的脸不对劲——这是又挨爹的打了。但她没多问,反正爹一个不顺心就要打的,而近来叫爹不顺心的事情可太多了。
“闺女你坐下,我和你说话。”顾大西把筷头从锅里抽出,放入口内咂了两咂。
万漪顺从地坐下,爹先抓起他那黑砂酒壶抿上一口,就絮聒起来:“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你现在呀光做唐大人一个也不是长久的办法。你看你,之前就差点儿在那一棵歪脖子柳树上吊死,反正你——”
“好了好了,你哪儿来这些闲话?”娘拦了爹一句,“姑娘眼前没心情听这些,回头再说吧。”
爹伸足就在娘的脚面上狠狠一跺,“谁问你来?要你多嘴!你说不是时候,我偏说是时候!”
娘趔趄了两步,又走回来轻拍了小宝一下,“别碰,还没熟呢,仔细烫着!”
爹接着板起脸对万漪道:“这不,他柳家的案子已了结了,听说告示都贴出来了,就明天,马上要——”
“爹,有没有清水?”
万漪截断了顾大西的话头,她没法忍受再听下去了。
“娘,给我找碗清水好吧?我把这肉涮涮,给金元宝盛一碗,让它也打打牙祭。”
她见爹娘都坐着不动,索性自己抓了一只空碗,倒了小半碗淡茶,又从锅里搛出几块带肉的大骨搁进去,“金元宝!金元宝!乖孩子,来吃饭!金元宝!”
她正待出门去找,娘在后面喝了声:“行了行了别叫了,叽哩哇啦的,难听死了。”
爹也跟着啐上一口,“肉熟了,不先盛上来孝敬你爹,倒追着野男人的野狗喂!贱坯子,没孝心!”
万漪的脑子里尽是迷惑,这样的时刻,明明该令人诚惶诚恐才对呀?可她为什么非但没有跪下来认错的冲动,反倒觉出了浓浓的厌烦来呢?
老厌物们闭嘴吧!
万漪被这不孝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以至于她赶紧一头扎进心底去抓取愧疚:她一向对父母愧疚,对弟妹愧疚,对朋友愧疚,对敌人愧疚,就在十二个时辰前,她还差一点儿因为愧疚而死在爱人的面前。但他没让她死,他说他爱她。
而此刻她发现,当她从最大的愧疚中幸存时,其余所有的愧疚似乎已统统失效了,它们就像她心脏里一些被使用得太频繁、太长久的零件,磨损了、老化了、折断了,噼里啪啦地裂成碎片,化为齑粉。
万漪再也抓不到她赖以生存的愧疚了,梦里的无头公鸡还在血泊里扑动,鲜血和冷酷越升越高。
老厌物们闭嘴吧!
她极力忽略两耳里疯狂的尖啸,尽量柔声向爹娘问说:“金元宝呢?”
爹和娘对视的眼神让她生出了警觉。“金元宝呢,啊?我几天没见它,你们有没有好好看住它?你们是不是没看好,让它自己跑了?它跑到哪里去了?爹、娘,说话呀!”
小宝“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傻蚂蚁,蠢蚂蚁,你还找金元宝呢?金元宝不就在那儿吗?”
他的“那儿”说的是她手里;他指着她的手,她手里那只碗。
万漪两手一哆嗦,那原就缺了好几个口的粗瓷碗掉在地下打了两个滚,肉块被泼出来,腾起浓白的热气。
她怀抱最后的希望穿过院落、冲向杂物棚——那是金元宝夜间睡觉的地方——狗绳还拴在柱子上,绳结的另一头是空的,角落里随意抛着张肮脏腥臭的狗皮。
柳梦斋嘱咐她好好照顾它,这是曾跟他驰骋猎场的爱犬,曾被他当作“长子”一样溺爱的宠物,它见证过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点点滴滴——她就把它照顾成这样。
她上一回见它时,它亮亮的圆眼睛里全都是忧郁,但它却并没有叼住她衣角来挽留她。它看着傻,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
终于,万漪遍寻不获的愧疚回来了,排山倒海地掀起来。她跪下去呕吐,吐出了一地苦水,而后她抹一抹嘴角,从屠杀金元宝的现场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