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万艳书 贰 下册》(6)(第3/8页)

泪水冲走了她新结起的硬壳,她又变回那个他熟知的姑娘,柔弱、婉媚、慧意解人,也擅长归咎于自身。他赶忙拦住她道:“我一开始不想和你说实话,就是怕你往这面想!听着,不许把什么都往自个儿身上揽,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怎么不是?祝公子一事,我早该同你说清楚,再见影儿的当天,我就该同你说!还有那一天我舅舅现身,我为什么那样失态呀!要不然你也不至于被气昏了头!啧,我就不该提起幼年遭人侵犯的丑事……不!哥哥你再想,祝公子本已脱去了苦役身份,过上安乐生活,何至于再度漂泊无依呢?还不是因为安国公垮台吗?这又从何而起,是因为我偷了他的信呀!此外,凤姑娘、珍姑娘,还有窑子街来的七姑娘……”

白皑皑雪地里的僵尸,悬吊在梁上的孤魂,切磨得凛冽的钻石与被撞碎的头骨……种种万漪连梦都不敢一梦的深深歉疚从大地的下面轰然耸起,将她圈入到白骨砌垒的鬼城中。

“我的罪孽,这下拿长江水也洗不净了!”她失声痛哭,泪涌如崩,“老天哪,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我自问一辈子不敢动一点儿坏念头,可却接二连三做出了这许多害人的恶事!难道我是什么凶鬼托生的,怎么挨上谁就害谁?我是不是该早早一死,免得再伤害无辜的人们……”

“蚂蚁,小蚂蚁!别说了!”他一把将她兜揽进怀中,紧紧箍住她,“嘘,别说了……”

在他拿臂膀压服她一阵阵的抽搐后,他的头脑也已匆匆勾勒好一篇用以抚慰她的说辞——他常常以利益打动人心,且无往不胜,但他知道这一套对万漪不起作用。她热爱的是当一个输家、一个听从命运摆布的人,这样才会令她的良心安适。也正是她这可笑的缺憾,使他对她倍加怜惜。

“万漪,你冷静一下,听我说。哪怕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出一个‘无辜的人’。年少时有一阵,我夜夜在人们的屋顶上消遣,为的就是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那些清高之人、正直之人,看所有人的脸孔都好像西洋万花筒一样,只一转,就彻底变了样。你信我,每个人都有另一张脸孔、有好多张脸孔,每个人都守着罪恶的秘密!既然你又提到那封信,好,我就拿那封信来同你说。詹盛言覆败,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自负又自恨,执迷于过往,才毁掉了眼前的一切。白凤呢,这个女人又冷酷到何等地步?眼看爱人能心死而复生,只因药引子不是她,就不惜亲手泼掉这救命的药!至于白珍珍,就更令人不齿,一身的纯洁无瑕都是姐姐给的,她却拿这个去背叛姐姐……谁无辜?谁他妈都不无辜!万漪,从来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们自己。他们中没有一个,不是罚当其罪。”

他一面说,一面为她揩去泪水,然而他的手还未离开,它们又连绵而下,她整张脸都变得像是被割开的血管,她就在斑斑血泪间自嘲一笑,“是吗?那我犯了这么多的罪,我的惩罚呢,在哪儿啊?人家死的死、疯的疯、失踪的失踪、坐牢的坐牢,我怎么还好端端在这里,在我丈夫的怀里头?”

“你的惩罚,不是已经来了吗?”

万漪顷刻间懂得了,刹那后却又糊涂。“嗯?”

“小蚂蚁呀,我也说不清老天的法则究竟是什么,但我隐隐约约觉得出,‘他’手里头擎着一杆秤。万事万物,都只在那秤杆的两端变换,不偏不倚。若有人在秤的这一头堕入了深渊,那一头就必有人鸡犬升天;有人发疯,就有人为同一件事发财;有人行大运,就有人倒血霉。这一目了然又高深莫测的平衡,我看得太多了……”

“哥哥,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祝书仪这件事,行大运的是我,倒血霉的是你。”

她一听这一句,立即又酸泪直坠。柳梦斋没再拿手去擦,他两指一绕,就解下她胁下的一条绢帕,递给她。“蚂蚁,你我虽还没在公众前行大礼,可早已是骨肉恩爱的夫妻了,原是一体。也许我命不该绝,才有这一遭奇遇,可代价却要由你来赔付,你的良知要被折损,心头的安宁也要被摧毁,唯有如此,天地间这杆秤才能重归于平衡。你的惩罚,就是你替我担承的心头重担。你若受不住,大可向有司举发我,或去找你那书影妹子,和她亲口认罪,我绝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