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6)(第3/10页)
“叔叔,我又听不懂了……”
“没关系,不用懂,就是阴阳命理那一套,尉迟度听得懂,也会信,身居高位者都信这个,至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态度。影儿,你虽在风尘里走一遭,但始终是璇闺待字之身,清白娇贵。不过为救你出狱,不得不让你的名声受些玷污。只因我在世时你是最后一位与我日夜不离的女子,所以命师会假称,已通过作法将我的阳煞封入你体内,纵使来日我死后,亦不得解封。你便犹如一座用以囚禁星宿煞气的活体墓穴,被送入宫中,送去我姐姐身边,以便拿她来镇煞——镇压我。”
“入宫?!”
“对,入宫。不出岔子的话,你会成为家姐,也就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这一着,不仅是为了保你,也是为保太后的安全。只要她能镇压我的阴魂,尉迟度就暂时不会谋害她性命。自然了,对外的说法绝不会提及什么星煞、什么镇魂,只会说,太后关心我现状,但又无法亲下诏狱来探望,故此宣弟弟身边的侍女入宫问话。回头,他们从我身边带走你时,不会留时间给咱们告别。叔叔怕你不明就里、敌我不分,弄不清哪些人是可以相信的、哪些人是必须防范的,所以提前把这些讲给你听,你离开我后,要好好的。”
他停一停,叹上一口气,“我也曾以为,我有能力担负别人,后来我才发现,连我自身也只不过是宿命的掌中玩物。我太高估自己了,也为此付出了太多代价。影儿,叔叔不敢再向你承诺任何事,只可跟你说,宫廷乃是非地中的是非地,但凡我还有一点儿路子好走,都不会将你送入那牢坑,但你留在这一座牢里头,只剩跟我被一同处死的份儿。眼下,唯有太后的庇护可保你一命。但将来如何,全靠你自己了,叔叔再也无能为力。”
一片电光掀翻了雨夜,整间房屋都晃了两晃,又骤归于黑暗。不过那一闪间,已足够书影窥见影影绰绰的什么——也就是说,在自己入狱后,为了替她留一条退路,叔叔才着手令那位命师上报藏宝的地点,而消息要送出,必少不了一位联络人,但她和他几乎是形影不离,凡是他接触过的外人她也都见过,寥寥数人里,具有能量促成这一切的只可能是——
“叔叔,您才说您的‘朋友’,指的难道是徐……钻……天?”
雷声炸响,如鼓如潮。
良久,她才听他又浅叹了一声,“好孩子,你已经开始学会分辨敌友了。那就别再这样称呼他,叫他徐大人,徐正清大人。”
天象渐变,雨势渐收,已成一片蒙蒙如雾。
徐正清由半开的窗间望出,但见稀疏灯火投在一地的积水与漫天雨滴之间,混蒙中万道金线,钩织出半场人生。
那一年,他三十岁整,鞑靼大举进犯辽东广宁,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然而这对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就是他自己,根本没多大影响。他从早到晚在隆隆炮声中读书,如果他再一次在乡试中落榜,就是第七次了。他温书温得那样专心,直到院门被踹塌才听见了骚乱。似乎是三五个流窜的败兵,说着叽里呱啦的鞑靼话。徐正清没一个活着的亲属——全死于破门抢掠的蛮族刀下,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在屋子里砌一道夹壁,里头放置着水和粮。他迅速抓著书躲进去,也不知躲了多久,反正来来回回地默书睡觉、睡觉默书后,外头就安静了。徐正清怯怯探出头:家里面被翻了个底朝天,但人已走空了。他跨过塌掉的屋门,见大路上、村子里虽仍是满目狼藉,但已恢复了生气,一队兵士在四处巡逻,徐正清没有躲避:他们身着詹家军的铠甲,那是一代又一代守护着这座城的军队,是自己人。
“干什么?”徐正清拽住某个经过他身边的士兵,那士兵刚刚一把抢走了他一刻不离手的书。
“两天没吃饭了,借你的纸引个火,煮东西吃。”
“这是我的书,怎能拿去点火?”
“我还就拿了。”
“你这不是拿,是抢!”
“呵,没有老子拼命,你们早就被鞑子抢得精光,连脑袋都割走了!还跟我计较这几张纸?”
“这不是纸,这是书。你还我!”
他们争夺着那本书,更多的士兵聚拢过来。每一张脸孔都肮脏不堪,白晃晃的两眼里闪动着饥饿、干渴和怒火。有人的手臂折挂在一边,有人拖拽着自己的腿脚像拖拽着累赘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