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6)(第2/10页)
詹盛言眼底的永夜开始了倒旋,在尽头坠入轰然的光明。
那是一顶军帐,伫立在十年前。帐中摆着一张床,守在床脚的是京师保卫战的统帅,躺在床上的是御马监掌印太监。这位太监领导了最为惨烈的德胜门一战,到最后,他与鞑靼人已是血肉相搏,一柄长刀直接拍在他喉下,再偏一分,他就会当场折骨毙命,而他甫从短暂的窒息中醒来,就又挥动起自己的武器迎敌,刀都砍崩了,却依旧一寸不退。若非带兵巡城的詹总兵及时驰援,尉迟太监就注定死于那场巷战。但詹盛言依然担心他会死,他去看他时,尉迟度已陷入了没完没了的热呓。他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母亲,死死拽住他,不停地讲话。詹盛言并不是有意要听到那些话的,但他没办法从战友的热泪里拔出手,扭头就走。所以他不得不从头留到尾,就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前因后果全听了个明白。
尉迟度小时候家里很穷——不穷,谁又会自毁身体当奴才呢?有一回,亲戚给了他家里一只熟鸡蛋,母亲说要留给父亲吃。但尉迟度太饿了,没忍住,他瞒着母亲和哥哥,自己吃掉了那只蛋。父亲归来后发觉鸡蛋不见了,暴跳如雷,尉迟度便愈发不敢承认自己偷吃:父亲会揍死他,哥哥会笑死他。所以他和哥哥一样,一口咬定没有吃。父亲的怒火便转向了母亲,骂她是馋嘴婆娘,偷吃了还赖在娃儿们头上。两个人吵起来,从一只鸡蛋吵出了十几年以来所有的陈芝麻烂谷子,最后,气到无话可说的母亲抄起了一把菜刀,对着自己的肚子剖下去,就为了给父亲看看——“我嫁给你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这肚皮给了你一对男娃,你给了我什么?空的!连一粒米都没有,空的!”
人当然没救活。
发烫的昏梦里,尉迟度不知管他叫了多少声“娘”,说了多少句“小柱儿该死”。起初,詹盛言全不知该怎样应对。他只认识那个在金殿上怒吼着“宁正而毙,不苟而全”的尉迟度,那个喉骨都差点儿被拍碎而依然拼死退敌的尉迟度,他对这个突然跪起在床上对着他涕泗横流的“小柱儿”一无所知,也无法感同身受。尽管他早就深深地了解什么是愧疚、什么是无望的悔恨;但一位公主的独子,一个为了显赫的家族、圣洁的初恋而沉入疯狂的贵公子,根本想象不出,一个穷孩子的心结可以荒谬到什么地步。
一只鸡蛋。
詹盛言不懂如何抚慰尉迟度,他只会一遍遍告诉他:“你不该死,活下去,小柱儿,好好地活着。”
等病人再度陷入昏睡,詹盛言方才惊觉,当值的军医一直立在他们俩身后。詹盛言吸了吸鼻子,冷冷瞪住他,“尉迟公公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假如听见了,就赶紧忘掉。”
没多久,军医就因一场急病去世。于是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詹盛言曾听见过什么——连尉迟度本人都不知道。詹盛言自己也没再提起过,最初是不忍心,之后是认为没必要:在人和人的斗争里,隐私始终是威力最强的武器,因此也必须留待最为危急的时刻使用。
现在,就是最为危急的时刻。詹盛言决意打出自己手里头的最后一张王牌——用一只鸡蛋,替一位无辜的少女敲碎绝境。
假如珍珍还在,她一定会赞同他这样做。他对她末一次归来记忆犹新。他记得,当那枚本已随她下葬的骨扳指被呈给他时,他内心的天翻地覆。由此,詹盛言才会想到,不如让那个曾把扳指递给自己的人,把尉迟度的鸡蛋递给他……
“小柱儿,娘知道鸡蛋是你吃了,但娘不怪你!”……又或是更为高明而不留痕迹的措辞,但无论如何,只要这一则秘密——尉迟度认为业已和亡母一同被埋没的秘密——由一位本就因通灵而著称的命师说出来,尤其是此人之前还曾为他点破了两处敌人埋宝的所在,那么尉迟度就没理由不全情沦陷。
没有任何男人——哪怕他毒如蛇蝎、凶似虎狼——能够从被他们深爱过、又被他们辜负了的女人的归魂前逃脱。无论那女人是他们的妻子、情妇,还是母亲。
没有人,能从自身的罪业前逃脱。
詹盛言再度感到了刺痛肺腑的情绪,但他依然保持住了冷静的口吻,尽量清楚地向书影解释道:“那位算命先生会用尉迟度的阴私诱他入彀,骗他相信,是他已故的母亲在保佑他、警示他。当然了,说辞是我想的,不过会由那先生替我编织得更为圆滑,总之大意是,当年家慈为我詹家做法求胎时,求来的乃是天上的贪狼星君[1]下座,因此我横死后,凶煞甚大,必向尉迟度索命。唯有将我的星曜[2]锁入活穴之中,再加以镇压,直至余气消散,方能保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