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万艳书 贰 上册》(7)(第3/8页)

他走出一段,又停身回望一眼满坑满谷的脂香粉艳、锦衣绣裳,而后他低首对准自己的鞋尖瞧了一会儿,忽抬脸一笑道:“时辰差不多了吧,开园迎客。”

此时庆云楼外已是游人如蚁,个个巴头探脑地向内张望,却一概被膀粗腰圆的看场们驱赶在一边。而那些受邀的贵宾们则云淡风轻走下自己的高车宝马,由仆人扬起一张红底拓金花的请柬,外场便一声声甜叫着“张五爷”“刘大人”“钱公子”……俯身哈腰地将这班老爷少爷恭请入场。

而这些人不是政商界的名流,就是富贵家的公子,彼此间有交情的便三三两两攀谈了起来,也有那心思活络之辈欲借机结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人物,故而大家伙都少在自己的座上,要么聚众寒暄,要么高低奔走。那厢里众倌人也乱糟糟的,笑声和私语此起彼伏,又一齐向某处翘首观望。

东边第一排长凳上原只并坐着三人,就是龙雨竹、蒋文淑与杨止芸三金刚。忽又见一位倌人挨上前在止芸的身边聒噪不休,一面又拉一拉止芸的手、搂一搂她的肩,后来干脆把一边的股部紧挨着止芸坐了下来。止芸本就是丰满身材,被这么一挤,便身一歪撞到了旁边的雨竹。雨竹“呦”一声,微微倾身,对着那蹭座的倌人皮里阳秋一笑,“如心姐姐,快开宴了,你快请回本座吧。”

从如心脸上一点儿也瞧不出她刚刚和佛儿闹过一场不愉快,但看她容光飞舞,头戴七宝钗,金玉珠子押发,一身洋红色兰桂齐芳的春衣,冶艳而魅人。她假装没听见雨竹拿鼻音重重甩出的“本座”二字,面不改色一笑,“我这还有好些话和止芸姐姐说呢,姐姐们挤挤,不碍事儿。”边说着又朝里一拱,大半个屁股便已稳压在座上。

其余倌人们见如心为博出位,竟从末流的排位硬蹭去首排,都不觉发出啧啧的嘲弄之声。如心也一律来一个听若不闻,只借着和止芸热聊的劲儿,一会儿摸鬓角,一会儿弄钗珠,脆生生的笑一声接一声抛出,满场乱飘着媚眼以卖弄风骚。

“好像在座的大佬们能看见她,就能看上她似的。”雨竹毫不掩饰泛起在嘴角的不屑,对身畔的文淑抱怨一句。文淑畏热,手里已摇动着一柄贝叶团扇,慢条斯理道:“随她啦,自有提调们来管的。”

果然因不少倌人们都开始叫嚷抗议,管事的马提调奔了过来,连压着双手道:“这不是还没开场吗?止芸姑娘既要和如心姑娘聊聊天,那就容如心姑娘再坐一会儿。”

一听马提调话里话外竟还透着回护如心之意,大伙更是不依,“马提调,凭什么如心随意调座?那我们也起来乱坐罢了,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正当此际,文淑却轻轻“咦”了一声,俯身从脚底捡起个什么来,“马提调,这可是您的?”

马提调一下子慌了神,“对,是我的,谢谢姑娘,给我吧。”

文淑却把手一收,“不对呀,这香囊我瞧着眼熟,好像是哪位姐姐的。”

旁边的雨竹将眼一瞥,惊呼一声,“这是如心姐姐的吧!瞧,这不绣著名儿呢?”

同坐的止芸也凑近来看,雨竹便从文淑手内抓起那香囊递过来。那一只五彩香囊上是侍女捧春的花样,下头拿细细的针脚钩出“如心”二字。

后面一位倌人探过身,哈哈大笑了起来,“如心姐姐,你贴身的香囊怎会从咱们马提调的裤腰里掉出来?”

另一头一位倌人也小声戏谑:“怨不得马提调纵着如心姐姐往金刚队伍里头坐,原来是早知她有观音坐莲台的功力呀!”

轰一声满座大笑,如心的脸一下子红似熟蟹。止芸则青了脸孔道:“你竟干出这等贱事?”

所谓盗亦有道,小班倌人们虽也操持皮肉买卖,但绝不是人尽可夫。她们的客人全都是最看重脸面的官僚和富商,倘或身为情妇,竟替他们找来戏班提调这样的卑贱下人当“同靴兄弟”,岂不是故意叫客人受辱?而其他倌人们也会视这样的姐妹为害群之马:既然一个穷男子不花什么代价就能睡到你,那谁还肯在我们身上花大钱?所以只要哪一位倌人坐实了交结贫夫这一罪名,那就成了过街老鼠,前途尽毁。

如心老脸厚皮才蹭来第一排坐着,原是想大大露个脸,竟不料有多大脸现多大眼,整个人都慌了神,眼泪也哗哗而落,“没有,止芸姐姐,我根本和马提调不熟,是他私下里主动和我说,叫我开场前到你这儿来坐着亮亮相,他绝不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