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万艳书 下册》(14)(第7/9页)

“利用下臣的纷争使之相互钳制,这原是帝王的驭人之术,但臣子也会反过来利用帝王。你养父白承如不就是借先帝之手铲除了詹家?詹家不也是借先帝之手反过来报复了你们白家?而卷入这斗争之中的白贵妃,还有被大长公主安插入宫的朝鲜妃子,虽身为女子,也一样深谙如何利用帝王的喜怒去达到自身的目的。莫要说如先帝一样的庸主,便就是历代的明君把下头人当棋子一样摆布得服服帖帖,自己又何尝不沦为下头人的棋子?咱家在宫府中多年,早就看穿了,当权者从来听不见一句不掺杂质的真话,他宏伟的八宝楼台就建造在流沙上[34],身边的每个人都各怀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个字都吐露着弦外之音。怎么样才能信任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永远别和他交心。”

尉迟度的嗓音始终很低又很弱,但白凤的感觉却无异于无声处听惊雷,“那……义父眼下为何又与女儿吐露真心?”

“因为……”他极长久地停下来;白凤从未见过尉迟度如此踟蹰的模样,有一瞬,她简直认为那是羞涩。

终于,他慢而又慢道:“我是真心待你。”

他又一次使用了“我”,这足以泄露出平淡的语气之下他澎湃的情绪。白凤整个人都傻掉了,头脑一片空白,从小的训练以及多年的阅历都无法帮助她应付这样的场面、这样一个人的表白。

尉迟度看回她脸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才盯着那盏灯好半天的缘故,他黑暗无边的眼眸中浮现出一星半点儿的光。“你这是怎么了?你以为咱家没有下面那东西,就连心也没了不成?”

“千、千、千岁爷,”白凤像白痴一样期期艾艾道,“我、我,女儿……”

他望着她的样子笑了笑,摆摆手,“当然了,咱家的‘真心’也绝不是什么一往情深、生死相许,你这么一个聪明人也不会信那种哄小娃娃的蠢话。在咱家的生活里,女人只占据小而又小的一部分,但你,就是那一小部分的全部。”

从尉迟度出现在她身后——从他出现在她生命里,这大概是白凤对他所发的唯一一句肺腑之言。“我从来没想过,从没敢想过……”

他只做了一个很微小的表情,却似乎表露出无尽的凄凉,“凤儿,感谢你这几年带给咱家的欢乐——咱家不是指在床上。假如在床上咱家令你感到痛苦,也并不是出于本心。咱家当了太多年奴才,又翻身为主,不是被人奴役,就是奴役别人,与人打交道,咱家只会这一种方式。要说曾有过什么不同,就是和詹盛言,和你明天的新郎官相处的那一段岁月。你和他,你们都是咱家所珍视的人,希望你们明天风风光光,来日长长久久。”

白凤仍对第一次目睹尉迟度裸体时的心情记忆犹新,而这全然比不上这一刻见证他袒露自己的内心带给她的震撼。她不由自主就滑下了座位,屈身拜下去,“女儿深谢义父厚爱,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尉迟度俯望着白凤,待她重抬起她那一张千娇百媚的聪明脸孔,他便对她诚挚地点点头,“好姑娘……”

他拉起她的手,两个人微笑着手拉手,相顾无言。

这本该是一个极其完美的收尾,假使尉迟度没有说出下面的一句话:

“你先去吧,义父还要写一封信。”

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白凤被重重敲打了一下,但她眼眸间只有一无所改的动容与感激。

“又是和川贵打仗的事儿吧?我来替您磨墨,”她细细磨好了一池浓墨,便敛衣退出,“女儿先出去了。”

白凤在书房的门外滞留了一刻,她机敏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不过她彻底理解反了;这本该是什么也不做的机会,她却抓住它做出了一切。

她手脚利索地倒了一盏茶,又重新折回房中,把茶盏放去尉迟度手边,“喝些参茶,别太辛苦了,早些安置吧。”

她嘴里头说着话,一眼就瞧见尉迟度手底下摊着一张信纸,纸上另铺着一张挖空了许多格子的白纸,有的格子里已填好了字。白凤偷偷将桌面扫视一圈,看到砚台边无端端多出了一本《孙子兵法》。

她迅速将眼神移开,转投入尉迟度的眼中,又把双手环住他的腰一笑,“义父,好爹爹,女儿舍不得您,还是想让您再陪上我一夜。我先去卧房等着,您要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