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下册》(11)(第8/8页)
白凤深吸了一口,跟着又呷了一口酒。酒水热辣辣地涌入腹中,令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她把憨奴又一次递来的烟嘴一手拨开,却把湿淋淋的手指摁去丫鬟的额心,沿着鼻梁、鼻尖、嘴唇滑下去,停在那平平无奇的小小下巴尖上。
“憨奴,”白凤微笑着叫了她一声,“你真好。瞧瞧我,‘给我这个’,‘给我那个’,把你使唤得团团转。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你呀,就像我的另一只手。”
憨奴也笑起来,“姑娘,是不是信了佛以后,你的酒量就变小了?这已醉了不成?”
“憨奴,”白凤又一次唤着她丫鬟的名字,不知是热水还是烈酒令她的眼圈晕湿而发红,“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手,却一次也没问过你,我叫你做的那些事——拿酒、拿烟、杀人——你自个儿愿不愿意。”
憨奴捧着烟袋愣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道:“姑娘,你要折死我了。主仆本是一体,你叫我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
“傻子。我叫你做的事,会让你下地狱的,你不怕吗?”
“如果真的有地狱,那些在咱们院子里出入来往的大老爷们也准排在我这个小丫头前面,我不怕,”大概是手臂举得酸了,憨奴便把那支沉沉的鎏金嵌宝烟袋搁去了自己的膝头,一笑道,“我只怕——姑娘,你记不记得那一年,就在胡同口,柳老爷子派人把一个欠了赌债还不起的落魄公子哥儿活活剁了手?我到现在还能想起那只断手孤零零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可怕极了。一只手最怕的,就是离开它的主人,那真成了什么用都没有的死物。姑娘,我就是你的手,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不管你叫我做什么,杀人还是抄经,我都听你的。”
白凤盯着憨奴看了好一刻,“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小傻子!”
她往口中灌了一口酒,就把酒杯直抵到憨奴口边,“喝,你喝嘛。”硬是逼着憨奴也喝了一口。
她们你一口,我一口,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不多时两个人就全迷迷糊糊的,烟筒也滚在地下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水汽氤氲。
白凤晃动着酒杯,双目亮闪闪地盯着憨奴道:“以后呀,我再也不会把你当成一只手了,你是我的小妹妹。”
憨奴挨过白凤不少打,但从没有一个巴掌好像这句话一样火辣辣的,打得她立即就双泪直下,“姑娘……”
白凤的眼中也掉落了一滴——然后是无数滴的泪,转瞬间混入她满脸满身透明晶莹的水珠之中。“憨奴,我好想珍珍妹妹,我真的好想她……”
憨奴见女主人猛地把整张脸都栽入了浴盆的水中,只留下伤痕凹凸的后背一起一伏。
等待在水面之上的,就只有漫漫的灯暗宵长。
半醉的白凤拉着憨奴陪她睡在了一张床上,天曙入梦时,白凤醒来,环望四面,依然是钩悬翠帐,屏掩华灯,梦中的眼泪却已流了她满满一耳朵。
她坐起身,拿两手抹干泪水,憨奴迷怔着喃喃道:“姑娘?”
白凤俯过身拍拍她,“睡吧。”
她甚至在小丫鬟的发间轻轻印了一吻,而后赤足下了床,先点了一袋烟。但她只抽了一口,就把纸煤扔进了唾盂里。白凤走到窗边,点起灯,开始抄经。
摇摇欲坠的灯火中,她端详着柳丝一般的细笔小字从自己的笔尖工整地流淌而出,连她自己都不禁佩服起自己来。不管学什么,她都能学得又快又好——
只除了一样。
不管多么努力,她也学不会如何去原谅曾经的自己,那个又可怜又可怖、承受了无数的罪恶却也犯下了滔天罪恶的自己。
鸽灰色的天空一点点亮起,蜡炬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