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万艳书 下册》(1)(第7/9页)
第二天珍珍并没有向凤姐姐问一句,她知道如果她问起,凤姐姐会笑着说,你是做梦了吧。
珍珍再不曾见过凤姐姐掉泪,也再不曾与她同睡过一张床,有太多人排着队要登上姐姐的床。当珍珍最终明白这罪恶的一切所为的是什么,她好想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姐姐大哭上一场。但她们都已不再是小时候了,那些相拥悲泣、并头安眠都成了不可追的往昔。凤姐姐对她疼爱依旧,但却越来越忙碌、越来越疏远,偶尔偷空的静日小坐,就是姐妹间最亲密的时刻。
而在那些对谈中,凤姐姐都显得非常不快乐,珍珍费力地搬出那些以自己的孩提智识还无法领会的《华严》奥藏、《法华》[4]秘髓来开导她,甚至把一桩桩的禅宗公案当作笑话来讲给她听,纵使听得凤姐姐大笑了起来,可她看起来还是一点儿也不快乐。但是珍珍懂——尽管她还那么年轻,但她已然懂得那些由文字写就的绝妙大道理在真真切切的人生之苦前,其作用也就像一碗碗不功不过的汤药被投入她百病缠身的残躯。到后来,她什么也不再说,她只沉声诵经,让姐姐在她的诵念之声中安心默坐,给一个不得不整日违心赔笑的人一点点恹恹寡言的时间,她身边,一度是姐姐的栖息之所。可说不好自哪一天开始,珍珍却发现不管她念诵多少经文、在佛像前跪祷多长多久也无法唤回的笑容重新回到了凤姐姐脸上,那张逐渐被夜生活腐蚀的脸容又在一夜间焕发出腴泽,仿如久处暗夜的花朵再度见到了明光。
终于有一天,凤姐姐轻轻告诉她:“妹妹,姐姐是倚楼卖笑的,今日连千金万金也买不动我一笑了,非得九千岁那样的权势不可。但盛公爷根本不用钱,也不用权,只消对着我笑一笑,我就像受了传染一样笑起来。”说到这儿凤姐姐就笑了,她摇摇头,“他连笑也不用笑,只我一瞧见他——只一想起他,我就会一个人傻笑起来。他啊,不光是咱白家的冤家,也是我白凤一个人的‘冤家’!”凤姐姐把两眼都笑得粼粼泛波,珍珍半惊半羞地望住她,过得一刻也笑起来,为姐姐感到开心。
月夜下,她被又一次病发折磨得烈嗽不已,难以入睡,凤姐姐带笑的眼睛就闯入了她的游思。她曾目睹那一对秋波日渐干涸,而今却涌动着清亮如
许的水光,直通大河与大海。珍珍有些好奇,那个曾被自己的亡父陷于死地的受害者,又回过头倾害了她整个家族的复仇者,那个把她的凤姐姐推入了绝境的恶魔,却又将之从中拯拔而出的天使,那个总是与她们的宿命息息相系的男子究竟生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庞?她就这么想着他,蓦然间发觉病痛已不知在何时平息。
终是有一日,她目睹了詹盛言的脸庞。他的脸庞,值得花费上三千卷的锦绣辞章、歌曲传唱,但珍珍却只在这张脸上认出了一部单调的悼亡诗,那无可比拟的轮廓,眼眸里星星点点的黯淡与闪耀,全都是悲悸与哀思。然后这字字血泪的诗篇跪倒在她脚下,把自己摊开在她面前。
珍珍曾暗暗想象过这样的场景——身处这花妍柳媚之地,耳闻目睹的尽是些男女情事,一位在幽闺自怜的少女怎不和春光暗流传,做些才子佳人的幻梦?但珍珍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的痴想。她空负璧人之姿,却是罪臣遗孤,又一身病骨,名门里一例例神仙眷侣并不是她所能奢求的生活,她的生活,注定只是一次病发与下一次病发的痛苦,是每一次病发间短暂而悠长的孤独。她可以永远在孤独里等待,却永远也等不来一个人用芊绵清丽的诗句来诉说对她的爱。她听着前楼上飘来渺渺的昆腔,“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5]直听得春心宛转,柔肠百结,却只能把木鱼敲打得更响亮一些。那些时日里,珍珍全然料不到竟会有一个人,竟就是这个人,来叩问她的心,揉碎了她的肠。这与珍珍梦想的完全一样,却又根本不同。当詹盛言执握着她的手,向她倾诉着他对另一个少女、一个名叫韩素卿的巫女无尽的情思时,珍珍仅有的感觉就是:这男人才是法力无边的巫师,召回了她影影绰绰的前世。
她掌心里染着他腔中热血,她用血淋淋的双手把他抱拢进胸前,许许多多的画面浮光掠影地闪现,无数的悄语如繁嚣世声般在她耳边回响不绝。她唇齿间滑落下两个字,像磐石一样沉,如逝水一样柔:“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