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第17/22页)

母亲说几句,哭一阵,然后又来问他的情形。詹盛言自离开广宁城一节说起来,直说到与素卿潜逃回京为止,但他对素卿轻描淡写,仅称为“恩人”,再多的一概略去。詹盛言有些后悔没带素卿一同进来,好令她安心——他什么也没说,而母亲也不过只淡淡道:“多亏有这个女孩子照料你,她也吃了不少苦头,先安置在府里歇息吧。丽渊早算出你这几天就会回来,我已亲自准备了一间密室,你躲进去,等风声小一些再做打算。”

詹盛言的两目旋即透出了粼粼的冷光,“母亲,你有什么打算?”

母亲也恢复了一贯的高远之色,“一个眼看着丈夫含冤就戮的妻子,还有什么打算?自然是报仇。”

詹盛言顿然失语,在他心目中,父母的感情一向淡薄,他十二岁之前与母亲独守京城,十二岁之后又与父亲远踞辽东,父母长年里天各一方,甚至没有过几次相会,而每一次相会,他们间似乎也照旧保持着北京到辽东那么远的距离。父亲几乎不提母亲,母亲提起父亲来也并不称“老爷”“侯爷”“大将军”……每每只称“我那位驸马”,仿佛不管父亲如何战功彪炳,也永远只是皇家替她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招赘的女婿。这是詹盛言印象中第一次听母亲以“妻子”的口吻自居,在她已然是一名“寡妇”之时。

他收摄了情绪,方待回言,门却在背后阴然洞开。一道铁锈暗红的裙裾滑过,丽渊走进来,只向他点点头,就径直走去母亲的身畔附语。

母亲的神情随之连番几变,沉吟了好一会儿道:“你说真的?带‘他’进来。”

无论如何詹盛言也没想到,母亲所说的那个“他”居然是素卿。他见素卿被丽渊领进来,精巧的脸容上仍满布着人为涂刷的黑渍,更衬出了一对惊惶的眼睛,她干杵在当地,不说话,也不行礼。

失望在母亲的脸上一闪而过,“就她?”

丽渊端起桌上的一盏冷茶,来到素卿跟前,举杯往她头脸上一泼。

“嘿!”詹盛言惊怒交加,从地上跃起,却见丽渊只把衣袖在素卿面上一抹,登时一副娟丽绝俗的真容就涌现而出。

母亲盯住素卿,两眼中渐次迸发出异光,有如一潭死水中赫然升起了一头雄奇的水怪。詹盛言不知所措,讷讷道:“母亲,这是……”

母亲将他置之不理,只转面丽渊,说了几句话。丽渊便向素卿问话,来来回回问了好一阵——三个人说的都是朝鲜语。

詹盛言的外祖母静贵皇太妃是李朝人,因此长公主从小在宫中就和母妃学会了朝鲜语。而丽渊和素卿原本也都是李朝人,说起家乡话来滔滔无碍,水泼不进。

詹盛言在一旁大惑不解地看着,他见丽渊的神情是一成不变的沉冷,母亲则看起来越来越满意,唯独素卿却越来越惶遽,到最后已经是泫然欲泣,哆嗦着嘴唇再也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他实在忍不住,又唤了一声:“母亲!”

母亲这才调目于他,转用汉语道:“丽渊,你先带这个女孩子下去,我来和少爷谈。”

丽渊躬身,拉着素卿退出,经过他身边时,詹盛言捕捉到了恋人眼底无声的呼救。他等双扉闭合,便开门见山道:“母亲,你们究竟说些什么?”

母亲微微一笑,“正是之前我在和你说的:报仇。”

詹盛言自认已见遍了各种怪事,但母亲接下来所说的那些事,每一件都令他感到极度的匪夷所思。

母亲说,一见到素卿的面,丽渊就读出了她的前缘。数十年前,朝鲜国星宿厅被解散,身为巫女长的丽渊在国王的安排下假充使女,随同一班贡女前往中国,彼时丽渊还带了一对随身服侍自己的童男童女,该童女乃是星宿厅中能力最为超凡的灵童,预知福祸,无不应验。当队伍走到辽东境内时,她忽与童男私逃,但留下了书信向丽渊阐明缘由。童女在信中道,她已有预感,她自己的后代将会为某一位贡女的后代牺牲,因之她不愿再跟随贡女入北京皇城,只求远避辽东的山林间,以使两人的后代死生不相见。

“这一位灵童,就是韩素卿的母亲,而她极力相避的那一位贡女,就是未来的静贵皇太妃——我的母亲、你的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