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第16/22页)
他狂笑,“代价?我已经付过了。”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我得回北京。你跟不跟我走?”
山中一月,人间千载。一回到凡尘,便已是天翻地覆,永远回不去了。这一霎,他和她都了然于心,不再有石头了,再也不会有石头了,只有詹盛言。
詹盛言与素卿辗转到京时,已近一个月后。等入夜,他就把她带去到公主府的西角门,正待前去探门,素卿从背后一把拽住了他。旅途中为了遮掩美貌,她把一张脸涂得黑乎乎的,但他依然瞧出了她蓦然煞白的脸色。
“别进去。”她对着他摇头,一刻不停地摇头。
詹盛言停下了脚步,“怎么?”
“别进去,千万别进去。”
“你有什么预感?里面有埋伏?”
素卿依然只摇摇头,“你一踏进去,你母亲就会逼你抛弃我……”
詹盛言松了一口气,“放心,我根本就不打算和母亲说起你我间的关系,她何来要我抛弃你?”
“你——不打算说?”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暂时不会说。我父亲家人遭难时,我却在山中与你欢娱缱绻,纵使我当时记忆尽失,也不好宣之于口。何况家慈正处热丧,我与你定下终身的喜讯自当押后再谈。小仙女,这一次你可真错了。我不会和母亲谈到咱们俩的婚事,她更不会要我抛弃你。”
“我从没错过!就在今夜,你就会抛弃我!”
“放心,你我一路走来福祸与共,无论如何也谈不到‘抛弃’两个字。别净搅缠,你先陪我进去。”
“不,只要一进去,咱们俩就完了。别进去,求你,别进去……”她连连地倒退,泪光闪耀如碎裂的宝珠。
他忙搂住了她,低声安慰,说她只是过于劳累和紧张,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她拼命争辩着,说了又说,可再说,谁又能阻挡一个已来在家门前的万里游子?
詹盛言终于被磨光了所有的耐心,他放开素卿,横指出一臂,“我母亲就在那道墙后头,正在为生死未卜的儿子牵挂伤心,我要进去见她。你不帮我,我自个儿闯进去。”
他扭身就走,哗地抽出了腰刀。
角门外守着两队侍卫,他们眼中只见一位流浪汉拔刀向这里走来,遂高声呵斥,也引刀相向。一场巷战在即,后头却疾步跑上前一位娇小女子,她将两指直指前方,口中念念有词。侍卫们的眼神忽变得痴呆,收回刀,让开了门。
詹盛言也提刀入鞘,望一望素卿,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牵着她穿入府邸,躲过了几处巡兵,就直奔母亲的院子。还不等叫门,院门已打开。一看清门后的身影——一个头梳平髻、身着赤古里[87]的老妇,詹盛言的惊疑之情就随之消散。那是丽渊,朝鲜国前国巫,几十年前跟随他外祖母从朝鲜来到中国,外祖母薨逝后,就成了母亲的侍女。詹盛言童年时就老听母亲念叨说自己是丽渊所请的那一尊泥胎招来的,逢年过节还要被逼着向那“娃娃哥”行礼,因此他迁怒于丽渊,对她极为反感,一见到就避之三舍。但这一次,詹盛言却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样,急切地望向这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巫婆,期待她能说些什么。丽渊却一语不发,并且竟对他视若无睹,而仅将一双眼直勾勾地瞪住他身后的素卿。
詹盛言回过头,发觉素卿也在回瞪着丽渊,脸上的神色活像是望见了末日。
终于,丽渊开口说:“二爷进去吧,公主娘娘在里头等你。”
只这一句,詹盛言再也顾不得其他,跨过了门槛就向里奔去。任岁月变迁、世事更迭,一个孩子总是会奔向他的母亲。
母亲老了。仅仅一年前詹盛言回京为母亲祝寿时,她还是一位丰容盛鬋的中年美妇,而座上的女人却眼神干涸,面容枯萎,满头的白发映衬着一身缟素。皇姑、大长公主、一等侯夫人……所有华贵的名头都不能为她挡掉失去亲人的哀恸,有如金子打的铠甲被炮火撕碎。
这只是一堆血肉的碎片,发出凄厉的惨叫:“我的儿!”
詹盛言冲上前扑倒在母亲的脚下,放声大哭。
母子痛哭了一场,詹盛言先揩泪相问。母亲咬牙切齿道:“他们不许我见你父亲,为怕他煽动军队哗变或在押解途中被劫,也不许他回京受审,直接就在广宁城正法。你长姐和小皇子都一道被赶入了冷宫。你小妹被……反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