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仁寿宫藏娇(第8/9页)
“叫他进来。”伽罗的声音是那样索然干枯,原来她没有入睡,她只是一直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像云冈石窟的佛像一般,凝固在胡床边。
来通报的侍女,偷眼看了看伽罗,不禁微微心惊:枯坐了一天未进饮食的独孤皇后,似乎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机,她看起来是那样绝望,绝望得甚至异常平静。
高颎掀开帘子时,刹那间产生的感觉,与那个侍女毫无分别。
伽罗这是怎么了?像她那样强大的一个女人,竟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刻?就为了杨坚喜欢了另一个年轻女人?
他几乎难以相信,向来追求完美、心存高远的伽罗,却会为了一个变心的丈夫心碎,原来,她并不是只懂得江山社稷。
“回禀圣上,皇上已经在回宫的路上。”高颎很小心地措着辞。
他不知道该同情谁。
伽罗么?
她已经牢牢控制了杨坚一辈子,换了任何一个男人,也无法忍受这种完全听命于妻子的生涯,杨坚常常在大臣们面前笑谓“皇后之意每与朕同”,可在高颎看来,杨坚什么时候曾经有过自己的主见?他嘴里说出来的,全都是伽罗的心意和想法。
同情杨坚么?伽罗已经鞠躬尽瘁,为杨家当年的恩情付出了一生……
伽罗老了,自己也老了,可同样人到暮年的杨坚,却显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叛逆劲头,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个相貌严肃而内心热烈、气派俨然而才干平平的帝王,与伽罗同富贵共患难了一辈子,几十年来一直都服服帖帖地按着伽罗的意志生活着。
没想到,年届六十岁时,他却迫不及待地要甩脱伽罗的影子,打算在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人身上重新找回自己。
“他去了哪里?”伽罗的声音虽然听不出是忧是喜,但她原本黯然失色的棕黑色眼眸,却明显变亮了。
“皇上单人匹马从华林门出来,连路都没有看,一口气奔入骊山里二十多里……圣上,臣和杨素找到皇上时,他满身都是泥浆,头发和胡须上沾满了冷雨。”高颎有些怜悯地说着,他的这份怜悯,却不是为杨坚而发。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一些遥远的岁月,在那个下着雨的初春,在像文思殿前院一样飘满雪白梨花的大司马府,年轻的穿着白色夹领绣襦的伽罗,在走近自己身边时,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就那样将她和高颎的朦胧情怀放弃……她嫁给了杨坚,这一生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想不到杨坚会这样狼狈,伽罗的眼睛潮湿了。
这样阴冷的雨天,白发萧然的杨坚却在荒林古道上浇着冷雨,到处奔走,哪里有半点帝王的尊严和体面?自己是不是将他逼得太过分了?
和自己成亲这么多年,杨坚从没有违背过一次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对自己恶语相加过一次,无论是国事、宫事、家事,杨坚都唯自己命是听,虽说这一半是由于杨坚身无长才,可另一半,也是因为他对自己从少年时起就敬爱有加……而自己,却从不能以同样的热烈情怀回报他。
也许,那天尉迟绿萼说得对,她和杨坚才是相爱的,而自己呢,也许终此一生,只是将杨坚视为一个可以并肩奋斗的盟友。
“你们见到皇上时,他说了些什么?”伽罗强自压抑着起伏不定的心绪,淡淡问道。
高颎心情复杂地抬脸看着她,半天才道:“皇上什么也没有说,他在林下勒马伫立良久,只淡淡地叹息了一声。”
他不敢将当时的真实场景转告伽罗:高颎和杨素追赶到杨坚时,杨坚正神情痴怔地立在林下,眼睛注视着细雨中无边的暮色,耳朵似乎在倾听什么来自天外的声音,周围杂树古木,森森逼人,林中卷来长长的风啸声。
杨坚几乎一看到他们,就近乎崩溃地呜咽起来,道:“贵为天子又有何用,朕连一个真心喜欢的女人都无法保护……朕还比不上一个平常的农夫,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杨素默然,高颎只得勉强开口劝道:“皇上,皇上岂能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就放下国家大事不管?大臣们此刻还在大兴殿等着皇上归来听政。”
也许是他诚惶诚恐的态度感动了杨坚,杨坚这才收了眼泪,长叹一声,垂头不语,听话地跟着他返回大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