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左右夫人(第6/9页)

这喜气洋洋的音乐,同样让独孤信脸色剧变。

他清楚地看见,崔夫人的牙关忽然间紧闭起来,她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流露出彻骨的怨望和憎恨,怀着这样不肯原谅的决心,崔夫人的眼睛慢慢阖上了。

然后,她整个人向后一仰,昏迷了过去,刚刚喂入的棕黑色药汁,沿着她毫无血色的嘴唇流了下来。

“娘!”独孤伽罗绝望而凄厉地叫了起来。

独孤信手里的药碗“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他浑身发起抖来,只在这一刻,他才感受到了自己的失败:他是这样不留余地地伤害着一个至爱他的女人,他是这样辜负了当年才貌出众、为他无怨无悔付出了一生的妻子……

寂无人声的东院里,风舞梨花,如漫天白雪,花雨中仍旧传来绵绵不绝的丝竹声,那是首欢快的《清商乐》。

独孤伽罗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西魏大统十五年四月,也是东魏的武定七年四月,东魏高澄以大将军的身份兼相国,封齐王,并加殊礼,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就在他还有一个月就可以禅代魏帝当北齐皇帝的时候,因意外被一个厨子杀死。

取代好色的高澄成为东魏执政的,是高欢与娄太后所生次子高洋。

五月,高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齐。

十一月,宇文泰兴大军伐齐,却不战而返。

原来高洋为震慑宇文泰,纠合六州鲜卑近十万人马,在建州附近阅武。

宇文泰立马山崖,望见不远处的缓坡与平原上,漫山遍野刀枪林立,铁甲如云,耳听得鼓声、呐喊声、马嘶声沸反盈天,不禁叹道:“高欢未死!”

虽然前年高欢以带病之身久攻玉璧不下,怒发身亡,但宇文泰深深知道,凭武干,凭兵力,认真较量起来,自己还不是高欢的对手,也不是面前这个曾因貌丑和愚蠢备受兄弟们欺负的高洋的对手。

高洋外似痴愚,内实聪慧,大智若愚,勇武聪慧,北齐有他为皇帝,宇文泰暂时还不想去碰这块硬石头,于是挥兵南下。

南梁虽然号称有六十万兵马,但侯景叛乱时却嘲笑南梁兵马根本是纸糊的、泥做的,侯景以八千流寇便击溃了守护建康城的五万大军,更视外围的二十万大军如无物,逼死了台城中诵佛不止的梁武帝萧衍。

既然侯景已经试出了南梁的虚实,这便宜,宇文泰肯定要先拣。

于是魏帝拓跋廓元年(公元554年),西魏攻破江陵,吞并雍州、益州等地,长江中上游、四川一带地盘归了宇文泰,加上原有的关陇,宇文泰已踏踏实实地占据了半壁江山。

这几年来,他也逐步架空了元氏宗室,像高澄一样,还剩下最后一步,就可以登基称帝了。

而与此同时,南梁萧家自相残杀,北齐高洋纵酒贪欢,越来越残暴糊涂,四十七岁、如日中天的宇文泰觉得,自己已等来了最后决战的机会。

大司马府中,独孤丽华望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母亲,不禁潸然泪下。

妹妹们环绕在她身旁,也全都手足无措。

崔夫人刚过四十岁,模样枯槁,已熬得灯尽油干,这些年来她寄情佛经佛典,可却没有得到真正的平静,对独孤信时刻不能停止的怨恨和思念,将她折磨得心碎难平、痛不欲生,表面平静如水的崔夫人,心底似乎比平常女人有着更丰富的感情。

“丽华,”崔夫人从被子下伸出手来,握住女儿的手,“替我叫人来,娘快不行了,叫城外般若寺的法师来,就在这房里为我落发为尼,清清净净地去死。”

“娘!”独孤丽华忍不住痛哭起来,“你别再折磨自己了,你这样折磨自己,心疼的人只有我们,心碎的只有爹爹,爹爹这些年头发白了多少,娘没看到吗?我也嫁了人,四妹也有了婆家,我们都长大了,明白事情了,爹这一辈子心里只有你,我们全看得清清楚楚,可你就是不信。”

“他活该!”崔夫人的眼泪也汹涌而出,“我是那种心胸狭隘的女人么?当年生不出儿子,我还亲自要帮他置妾,是他不肯。可是他另置侧室也就算了,还要帮那女人求名分,让她与我平起平坐,我崔天蕴是堂堂清河崔家的女儿,宁死也不受这种侮辱!其他什么都能分享,荣华富贵、金银珠宝,我何曾放在眼里,可我敬爱半生、为他奉献所有的丈夫,我绝不能与别的女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