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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这种白花花在林子里直晃我的眼。
我下决心离开林区,哪怕被那越来越强烈的死于肺病的忧虑终日笼罩。
尽管不知道能去哪里,我还是打好了铺盖卷。
我现在就站在林区中间这条唯一通往外界的曲折小径上。
卜吉寺的钟声
他很久不做那个梦了,但是昨夜,那个似乎逝去的梦重又找到他,猝不及防。他梦见自己攀爬在那堵灰色的墙上,他奋力向上,那堵墙仿佛也在生长,任他前进一步,墙也跟着增高一截,使他陷进绝望里。
他大喊一声,同时被那喊声惊呆,那是从前自己的声音啊,难道这许多年,他没有彻底改变过来?满心疑惑地回过神来,他看见夕阳叩门,自己此刻正打坐在蒲团上。刚才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他不能确定。一种伤感潮水一样漫过他的心头。
慧明法师这时候走进来,轻声说,门外来了两个人,要找宽明法师。
他就是宽明法师。宽厚贤明,宽大清明。谓之宽明。当初赐他法名的智慧法师在给他剃度的时候这样对他解说过。
他以为来的是求医的人。虽然寺院不是医院,但是,自从他来到卜吉寺不久,自从他救活那个滚下岩来、摔得奄奄一息的采药汉子,他医术了得的传说就不胫而走,一夜间成了卜吉寺方圆几十里地能起死回生的神医。求医问药者盈门,他成了随时可以普度众生的僧人。
回想初到卜吉寺的那天,在大山里疲于奔命的他,满脸倦色地来到卜吉寺的山门下。那一刻,夕阳正自沉没,山川一派辉煌,一列列山脉向着远天寂静伸展,仿佛是伸向天国的阶梯。
他多么渴望自己的灵魂能沿着那些阶梯走到天上去。天国里能有他的栖身之处么?寺院的钟声在他的头顶悠然响起,不知是向他召唤,还是在回答他的疑问,那一刻,他像是一个即将被冻僵的人遇见了温润的泉水,让他紧缩的、皱巴巴的心灵得到舒展。他如同一块肮脏的冰在那神圣的钟声里慢慢融化,那被融解释放的,还有他的满面泪水。他在一种巨大的虚脱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他看见自己躺在床上,身体包裹在一件旧的但却洁净柔软的僧袍里。智慧法师俯身在他脸上,说,菩萨会收留每一个生病的、饥饿的人。灵魂需要救赎,身体也需要,留下来吧。
这一留,十七年过去了。
十七年间,寺院后院的那棵银杏树都长高长粗了许多,当年收留他的智慧法师也圆寂五年了。五年前,宽明法师接替智慧法师,担当寺院的住持。
十七年前的那个早晨,在寺庙如烟如缕的晨光中,面对智慧法师宽仁的追寻的目光,他差不多就要坦白自己的罪恶了,他曾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中医,因一场婚外情杀害了自己的妻子,犯下弥天罪过。是的,他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他不是像风一样自由地飘来,而是像贼一样躲避、逃亡、藏匿。
青灯佛卷,宽明法师刻苦修炼,静心修为,以求有善的业报, 诵读《因果经》“欲知过去因,见其现在果;欲知未来果,见其现在因”,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存于宽明法师心中的一个最大疑惑就是,智慧法师到底知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似乎是不知晓的,但有时候,宽明法师又确信,智慧法师似乎早已洞悉自己的一切,知道他的来处,知道他的困境,在他到来的第一天。但是,智慧法师如何就能宽恕自己呢?在打坐念经的间隙,宽明法师拷问自己卑微的灵魂。
时光流逝,宽明法师越来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面对智慧法师,自己有不被宽恕的不诚实。而妻子惊慌的眼神似乎从来都不曾在他的眼前消失过,他为妻子的亡灵超度,他救死扶伤,积善行善,只祈愿换来内心片刻的安宁。
光阴荏苒,如寺院门外的斑驳树影,来了,又去了。宽明法师忙于佛事,忙于看病,忙于采药,忙于把自己的医术传授给后来的慧明法师。十七年间,他不曾云游,不曾走出大山一步,唯一的一次是上周去市里参加了佛教协会召开的理事会。
此刻,当宽明法师看见那两个持枪来人时,明白昨晚的梦所预兆的了。他谦恭地请他们在僧房坐下,请茶。来人向他出示警官证后,把一副手铐戴在他枯瘦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