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幸福(第3/9页)

也是在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出现得太多了,让他来结束我的故事会更合适。从后面那段开始直到小说结束,讲述我的故事的人就是奥尔罕先生了。我相信,跳舞时他对芙颂表现出来的真诚和认真,也会在这最后的十几页里得到体现。再见!

您好,我是奥尔罕·帕慕克!经凯末尔先生允许,我从和芙颂跳舞开始说起:她是夜晚最美丽的女孩,很多男人都在等着和她跳舞。那时我并不是一个足以引起她注意的英俊惹眼的人,甚至——尽管我比她大五岁——还不是一个足够成熟或是自信的人。何况,脑子里还有妨碍我从夜晚获得快乐的伦理学者的思想、书籍和小说。而她也在想着别的事情,这个你们是知道的。

但她还是接受了我的邀请,当我跟着她走向舞池时,我看着她细长的脖子、裸露的胳膊、美妙的后背和瞬间的微笑,沉浸在了幻想里。她的手很轻,但很热。当她把另外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时,仿佛不是为了跳舞,而是在向我表达一种特殊的亲近,瞬间我感到了一种自豪。轻轻地摇摆着,慢慢地旋转时,她的肌肤、她挺直的身体、生动的肩膀和胸脯让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越是努力抵抗这种吸引,我试图压抑的幻想却越是不知停息地快速在我眼前闪现:我们手拉手离开舞池走到了上面的酒吧,我们疯狂地爱上了彼此,我们在前面的树下接吻,我们结婚了!

完全为了没话找话说,我说的第一句话(“走在人行道上时,有时看见您在店里。”)极为乏味,只会让她想起自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售货员,她甚至没搭理我。第一支舞曲还不到一半,她就明白我没戏了,她在看来宾,她在注意谁在和谁跳舞,许多对她感兴趣的男人在和谁说笑,她也在注意那些漂亮、可爱的女人,她在思考跳完这支舞后去干什么。

我带着敬意和享受把右手放在了她的腰间,我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像感觉一个直至最细微跳动的脉搏那样,感受着她脊柱的动作。她挺直的身姿既奇怪又让人眩晕,很多年我一直没忘记。有些时刻,我在指尖感到了她的骨骼、她身体里快速流动的血液、她的生动、瞬间她对一件新事物表现出来的关注、她内脏的跳动、她整个骨架的优雅,我艰难地克制自己不去紧紧地搂抱她。

舞池变得越来越拥挤,因为后面的一对舞伴撞到了我们,瞬间我们的身体贴到了一起。那令人震撼的接触后,我沉默了很久。看着她的脖子和头发,我沉浸在她能够给予我的幸福里,我感觉自己将可以忘却书籍和成为作家的梦想。那年我二十三岁,决定要当一名作家,每当尼相塔什的中产阶级和朋友们得知我的这个决定,笑着对我说,这个年纪的人还无法了解人生时,我总会很生气。三十年后,当我在组织这些句子时,我要说,现在我认为这些人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如果我那时了解人生,跳舞时我就会尽我所能去吸引她,我相信她会对我感兴趣的,我也不会那么无奈地看着她从我的怀里溜走。“我累了。”她说,“第二支舞曲后我可以坐回去吗?”我用一种从电影里学来的礼貌一直陪她走到了桌前,瞬间我没能控制住自己。

我自以为是地说:“多么乏味的一帮人。我们上去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好吗?”因为嘈杂声她没完全听到我说的话,但她立刻从我的脸上明白了我的意图。“我必须和我母亲他们坐在一起。”说完她礼貌地走开了。

听我说到这里,凯末尔先生立刻祝贺了我。“是的,这完全是芙颂的所作所为,您对她很了解!”他说,“那些有损尊严的细节您也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因此我很感谢您。是的,奥尔罕先生,主题是骄傲。我要用我的博物馆不仅让土耳其人民,还要让世界人民学会,要以我们经历的人生为荣。我在外面看到,当西方人在骄傲地生活时,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则在羞愧中生活。而事实上,如果能在一个博物馆里展出我们人生中那些令人羞愧的东西,那么它们就会立刻变成令人骄傲的东西。”

这是半夜,在博物馆的阁楼上,凯末尔先生喝下几杯拉克酒后,用一种说教的口吻提出的第一个论点。因为在伊斯坦布尔,每个看见小说家的人都会带着一种共同的本能,发表一些说教性的言论,因此我没觉得太奇怪,然而在往书上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上,我的脑子(用凯末尔先生常用的一句话来说)也还是混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