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塔勒克先生(第4/5页)
我走进另外那个房间,轻轻拉起床单,第一次看了看塔勒克先生的遗体。他身上穿着去受害储户协会时穿的西装。他的脸是惨白的,血液聚集在了他的后脖颈上。他脸上的斑点、痣、皱纹,似乎因为死亡在瞬间增多,变大。这是因为他的灵魂走了,还是因为他的躯体从现在起就开始腐烂和改变了?尸体的存在和它所给予的恐惧,远比我对塔勒克先生的爱更为强烈。现在我不想把自己放到他的位置上去认识塔勒克先生,而是想逃离死亡,但我还是没走开。
我喜欢塔勒克先生,因为他是芙颂的父亲,也因为那么多年我们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喝酒,看电视。但因为他从没完全真诚地对待过我,我也没能完全地接受他。尽管我们俩对彼此都不满意,但我们还是友好地相处了那么多年。
一想到这里,我立刻明白其实塔勒克先生从一开始,就像内希贝姑妈那样知道了我对芙颂的爱情。我应该说是向自己坦白,而不是明白。很有可能在头几个月里他就知道在女儿刚满十八岁时我就不负责任地和她上了床,他认为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有钱人,一个堕落的花花公子。因为我,他把女儿嫁给了一个一文不名的女婿,他当然会因此恨我!但他从没表露出这种仇恨,抑或是我不愿意看到。他既恨我,又原谅了我。我们就像那些把友情建立在互相无视对方缺点和劣行的无赖和小偷那样对待了彼此。而这让我和塔勒克先生,几年后,相对于客人和主人来说,更像是同犯了。
看着塔勒克先生僵硬的脸时,来自灵魂深处的一样东西,让我想起了临死前父亲脸上出现的那种惊讶和恐惧的表情。而塔勒克先生一定是经历了长时间的心梗,他直面了死亡,还和死神稍微抗争了一番,因此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他嘴角的一边痛苦地向下歪斜着,另一边则像咧嘴微笑那样微微地张着。如果是在餐桌上,他那微微咧开的嘴角上会叼着一根烟,面前则会放着一杯拉克酒。但房间里充满的不是已经历的那些事件的力量,而是死亡和空虚的雾霭。
房间里的白色光亮,是从左边的凸窗照射进来的。透过窗户,我看见了空无一人的窄小街道。因为凸窗延伸到了街上,因此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空中,路的中央。前方可以模糊地看到小巷和博阿兹凯散大街交汇的那个角落。整个街区都还在浓雾中沉睡,一只猫在街上自信而慢慢地走着。
塔勒克先生的床头上,挂着一张在卡尔斯当老师时和学生们拍的合影,照片是在城里俄罗斯人留下的著名话剧院里拍的。床头柜和半开的抽屉也以一种奇怪的形式让我想起了父亲。抽屉里散发出一种可爱的,混杂着灰尘、药品、咳嗽药水和变黄报纸的味道。在抽屉上面,我看见了放在一个杯子里的假牙和塔勒克先生喜欢的雷夏特·埃克雷姆·考楚的一本书。抽屉里放着旧药瓶、烟嘴、电报、折叠起来的病历、银行家的新闻报、煤气和电的发票、旧药盒、退出流通市场的旧硬币和其他许多小杂物。
不等凯斯金他们家来人我就回到了尼相塔什的家里。母亲已经醒来。她坐在床上正在吃法特玛女士给她拿来的早饭,她的怀里放着一个枕头,枕头上放着一个装着烤面包、鸡蛋、果酱和黑橄榄的托盘。看见我她显得很开心。得知塔勒克先生去世后,她变得忧伤起来。我从她的脸上、状态上明白,她在内心里感受到了内希贝姑妈的悲痛。但除了伤感,我还在她身上感到了另外一种更深的情感,那就是愤怒。
我说:“我还要去他们家。待会儿让切廷送你去葬礼。”
“儿子,我不去参加葬礼。”
“为什么?”
一开始,她说了两个荒唐的理由。“他们为什么没在报上登讣告,为什么要这么着急?”,“他们为什么不在泰什维奇耶清真寺举行葬礼,这是不对的。”但另一方面,我也看见她在为以前说笑着为自己做衣服的内希贝忧伤,她还是爱内希贝的。但在她内心的更深处,还有另外一样更坚决的东西。看到我的坚持和不安,她生气了。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参加葬礼吗?因为如果我去了,你就会和那女孩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