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卷 忘川·相思(第5/8页)
他想,原来她叫相思。
他开始每日都去后山找她。她不爱说话,漆黑的双眼静静地看着他,他将带来的小玩意儿从窗户塞进去,枯木雕的笛子、翠草编的蚂蚱,还有师兄写给师姐的情诗。
其中便有一句话: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问她:“你的名字叫相思,那你姓相吗?”
正在摆弄蚂蚱的姑娘猛地抬头,冷不丁开口:“我姓月,月相思。”
那是沈蹊第一次知晓她的身世。月是少姓,而在京城,沈蹊只听过一户月姓人家,前卿相月柳,因涉嫌谋反,全家26口被满门抄斩。
那是一年之前的事。
月相思是月家唯一活下来的血脉,曾受过月家恩情的莫巳先生拼尽全力才将她救出来,藏在这棠花山上。因怕被人发现,将她关在了无人烟的地方,护着她的性命。
这样警惕又冷漠的姑娘,曾经也爱笑,会撒娇,可一朝家门灭亡,或许一辈子都不能走出这间又小又黑的茅草房。
这个姑娘,沈蹊很心疼她。
棠花几度凋谢,他们渐渐长大,不再担心月相思会莽撞下山被人发现,莫巳先生打开了上锁的门,她的活动范围由一座茅屋变为半座后山。
沈蹊总是陪着她,教她练剑,陪她读书,用自己削的竹笛吹不成调的曲子给她听,竟也渐渐让她走出仇恨的阴影。
只是说起她的亲人,她仍会沉默。沈家三朝元老,沈蹊也曾在回家时旁敲侧击地问过月家谋反一事的真伪,回答皆是模糊,难以断言。
皇帝说你谋逆,即便是假的,又有谁敢质疑。
可他想起月相思满眼通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的模样,他想起她咬牙切齿却掷地有声的声音。
“月家没有谋反!我绝不相信那样忠心的父亲会行谋逆之事!”
他想,他是要为这个姑娘做点什么的。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沈蹊16岁那一年,先皇逝世,太子即位。早已闯荡江湖的沈蹊将搜集到为月家平反的证据交由江湖友人四处散开,新皇即位本就在意民声,京城中讨论月家当年被陷害一事的风潮越来越盛,加上江湖之人在背后的推波助澜,民怨渐成鼎沸之势。新皇为稳固民心,下令重审此案。
三个月之后,主审此案的官员将重审结果上奏,当年月家谋逆一事果为陷害。新皇大怒,纷纷降罪当年参奏月家的朝官,并亲临月家旧府,撤去封条重铸祠堂,又拟先皇罪己书,以平民怨。
月相思走出后山的那一日是个晴天,万里浮云缠卷,淡青天色照着枝头簇簇棠花,幽幽花色照在她雪白的脸颊上,可以看清微微泛红的眼角。
她终于能以月相思的身份示人,她终于不用再怀着仇恨痛苦一生。
而三步之遥、双眼含笑的蓝衣男子,好像一座巍峨的玉山,替她化去了一切灾难。
不日之后,新皇听闻尚有月家遗孤在世,不顾其女子身份,下旨封二品侯爵,终身享朝廷俸禄,赐京中府邸,并准其在棠花山上随贵族子弟学艺,赢得民间诸多人心。
犹记得那一日,他在重重花影间朝她伸出手,如清风霁月的笑容,像春水漫入她的心上。
他说:“师妹,今后我都会陪着你。”
一直到月相思学成下山,却并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同他一起共饮江湖。她入朝为官,穿上官服,变成了他陌生的姑娘。
第陆章
月相思本可以清享爵位俸禄,衣食无忧地过完这一生。可她却偏偏要做一件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事,去当一个人人都唾骂厌恶的恶官。
自新政推行以来,东厂行事狠毒,多用酷刑,连皇帝都多次于朝会之上斥责。月相思却依旧我行我素,令京城风声鹤唳,人人敢怒不敢言。
而那些被她以铁血手段处置的朝官,或多或少都涉及当年诬陷月家一案。她以这样一种方式,来祭奠月家满门冤魂。
春末的雨像细密的针,伴着雷鸣落下来,他的嘴角滚落一滴雨水,连嗓音都染上无限涩意:“当年月家蒙冤,沈家也上奏参过,你是不是连我也不会放过?”
她垂下眼睑,久久没有回答,像是默认。沈蹊眼底唯一的暖色在这倾盆大雨间缓缓消散,他后退两步,像是十分疲惫地抚了抚额角,唇边却漾开一抹冷笑,终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