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26/36页)
丹丹真心地,对怀玉道,千叮万嘱化成一句话:“怀玉哥,你不许抽烟卷,真的,学会了抽烟卷,就抽上白面了!”
怀玉听进了这话,他没答。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更远的前方,他要红,他要赢,就得坚毅不屈,凭真功夫。观众是无情的,演了三千个好,只出一次漏子,就倒下去了。
他点点头,过去:“李师父,您放心!爹,您放心!”
志高没等他说上了,故意接碴儿:“不用说啦,我放心就是!”
——措手不及,唐怀玉红起来了。
风借火的威,火借风的势,广和楼出了一个叫座的武生,局面很火爆,有时观众给他吆好,谢幕四五次才可以下台。
唐怀玉刚冒头,演的戏码除了“火烧裴元庆”外,就只有“杀四门”、“界牌关”、“洗浮山”这几出。匆忙地红,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幸好观众还是爱看他的绝活儿,就是耍锤。他很清醒,觉得不够,练功更勤了。
志高和丹丹有时一连好几天都见他不着。
晚上,志高非要逮他一回不可。到夜场演罢,志高着怀玉到胭脂胡同去。一进门,只见志高在“写字”。志高不大识字,只把两个字,练了又练,半歪半斜的,怀玉趋前一看,写的是什么?
原来是“民宅”两个字。
志高见他来,便问:
“这‘民宅’还见得人吧?”
“真鬼道,怎么回事?”
志高喜孜孜地:“怀玉,告诉你,我姊要嫁人啦——不,娘要嫁人。这可没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真的?”
“哼,骗你是兔崽子!她终究肯嫁给那瓜子儿巴啦!”
志高便絮絮地把他要她找个主儿的事给怀玉道来了。那尖瘦的脑袋也开始晃动着,越说越自得,因为这是他的煽风点火,娘才“肯”跟了一个男人,从此不再卖了。
——嫁人也是卖,不过高贵一点。她还可以干多久呢?趁那大肉疙瘩姓巴的愿意,他怂恿娘去专门侍候他一个,脱离了苦海,不过要两顿饭一个落脚处,还天天有炒锅儿的瓜子吃。志高笑了——他连把娘嫁出去,也是不亏嘴的。
“明天她就出门了,今儿个晚上跟她饯一顿。”
怀玉问:“人呢?”
“带丹丹到前门外西河沿买螃蟹去了。那儿螃蟹好,都是胜芳和赵北口来的。”
哦,怀玉听了,原来丹丹已经跟他们这样地亲了……丹丹还给他买菜……
志高又埋首练他的字,一回比一回写得用心。怀玉建议:“‘良宅’吧,良宅比民宅又好一点。”
“对,人人都是‘民’,不过我们是‘良’,好!嗳,‘良’怎么写?”
怀玉便先示范一个,志高摹了,虽不成体,到底很乐,就给黏贴在门楣上了。
“怀玉,以后这是我‘家’!”志高指道,“我姊会常来看我。你们也要常来坐坐。”
“你有家了,”怀玉不带任何表情地试探,“不是要好好儿地成家吗?”
“才不!谁娶她来着?她是头凶猫!”志高嚷。
怀玉一怔。此时,丹丹也回来了,提着一串螃蟹,个儿不大,不过鲜。她问:“谁凶?”
“没,我说螃蟹凶。”志高忙指着她手中那串。原来买的时候,讲究“对拿”,一尖一圆,两个一摞地用马连草捆好,论对买,不论斤买。虽捆好,但因鲜,一按上,那有柄的眼睛忙乱摆动。
红莲着丹丹帮凑一下,大水一洗,解了马连草,一个一个给扔进锅里头了。
胜芳的螃蟹,是晚到高粱熟时节,才最肥壮。家里吃一次,也没什么繁琐的,不像那正阳楼,一整套的工具,什么小木头锤子、竹签子、小钩子。敲敲打打,勾勾通通。家里是最随便的了。
螃蟹在沸水里,最先不住鲜蹦乱抓,张牙舞爪地要逃出生天,你践我踏,卡卡地响。丹丹一时慌了,唤:“切糕哥!”
志高忙把几块红砖取过来,一块一块,给压在锅盖上,重,终于螃蟹给蒸好,它们的身体,由黯绿变成橘红。死了,指爪无穷无尽地狂张,直伸到海角天涯,一点也不安乐。
红莲说话有点沫儿,也不知该怎么地招呼——说到底,原是因为儿子给自己饯送出门的。
还没开始吃,志高已掏出他的一份礼品包来了。呀,就是那回在东安市场买的,丹丹一见才宽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