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25/36页)

……金宝被困在马司令府中,他不放过他。即使他失场了。大伙只道他吃酒席去了,大概也掂量过,他早晚逃不出色劫。在这样的恶势力底下,一个唱戏的,两个唱戏的,唱唱也就唱到他手掌心去,成了玩物。

金宝回来的时候,李盛天等人找不着了,倒见他身体受了创,心也受了创,寻死觅活,有人只劝道:

“算了吧,豁出去算了。多少人都这样。”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劝时,自有一点儿瞧不起,这也难说,到底是沦落了。

马司令也做得漂亮,闹嚷间,手下就给送来一个首饰匣子,都是意想不到的头面呢。一递搁上金宝厢位上,谁知横里就被人一手摔掉,砸个破烂。

怀玉一听这样的事儿,心想,金宝也是班里的,这样地被欺负了,还要来个“买”的架势?

手起拳落,凶猛地欲把来人揍上一顿,后台几下打斗,镜裂钗分,事态未算严重,李师父已不敢让他造次,见他年少而不智,不识时势,忙制住,怒喝:“怀玉!不要得罪官爷们!”

那两名手下是见惯场面的人,当下阴沉不露,并没发作,只狠狠把怀玉看上几眼,寒声道:“看你有能耐管闲事?”

后台一众,敢怒不敢言,晓得一打话后患无穷。洪班主追上去安抚,好话说尽,希望小事化无。回来之后,也有点忐忑,向怀玉:“你要在班上演就别闹事,你惹不起!”

班主洪声也是势利的,眼看唐怀玉初上场,挑帘红,他倒不会撵他,还要留下来挣钱呢,所以只着怀玉别闹事,别管一切的闲事。唱戏就唱戏,份子钱少不了——但也不多给,他知道他新,还不懂算计。他有留他的手法。

魏金宝见怀玉为他出的头,也许他误会了:怀玉是向着自己。金宝的一份特殊感情,却因这般的不可收拾,千言万语,从何说起?金宝只把一切抑压在心底,如此,便将过了一生——怀玉是永远都不晓得了。金宝把一张脸背住灯光,想起过去也想到未来,莫测的,他没希望了,他连怀玉都配不起。他只幽幽地道:

“怀玉,你别管了,真的,你我都惹不起……”

忍,总是要忍。在他唐怀玉还没有声望之前,他就没有尊严。地摊上的流氓、戏班里的班主、六扇门儿的官爷,层层地欺压。还有外国人,外国人欺压中国人,中国人又欺压自己人,哪里才有立足之处?不,他要壮大,往上爬,不容任何人踩上来,他要倒过来指使,站得更稳——多么地天真,然而这是他惟一可做的呀。人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丹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后台的情景,这比她跑江湖吃艺饭危险而复杂多了——有些事,原来不是“钱”可以解决的,要付出“人”。

有人帮金宝收拾四散在地上的首饰,匣子被怀玉砸个破烂,头面倒是贵重的。人都赔上了,连一点实在的物质都不要?这是没可能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好歹总要收拾残局,如常地活命——不会不要的。谁这样白牺牲?都是羽毛缎子盖鸡笼,外面好看里面空。在贫穷的境地,自尊如落地那面镜子,裂了就裂了。

就在众人忙着打发,丹丹瞥见一只又瘦又脏的手,自墙角箱底伸出来,颤抖着,把一个金戒指悄悄地轻拨到身边,正欲偷去,师兄弟们发觉了,抓住他,揪出来,劈头盖脸就打,不留情面,一壁骂道:

“昨天才饿得偷贴戏报的浆糊吃,不要脸,现在又来捡便宜?”

原来是个抽白面的,抽得凶了,一脸灰气,没有光彩,连嗓子都坏了,亮不起来。这就是当年跟魏金宝一起演“四五花洞”的一个小花旦。金宝成了角儿,却失了身。他成不了角儿,反得了病。大家都恨他,骂他贱,但是坐科的兄弟们,打了他,见他嘴角流血,趴在地上喘气,可怜哪,好好一个廿几岁的小伙子,一点骨气都没有了——但他还可以干什么呢?倒又同情起来。金宝把那金戒指扔给他。

一时间,志高、丹丹和怀玉都愣住了。璀璨的舞台,背后原来也是如此地龌龊。分不清是男盗女娼,抑或女盗男娼?反正是一趟浑水。三个人,心头有点儿热丝忽拉,说不出来的灼疼,没有一个活得好好儿,一不留神,就淹践了,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