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冬•北平(第5/13页)

志高猛地怔住,手中与猫共玩的小皮球便咚咚咚地溜过一旁,他飞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没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猫。

志高寒着脸:“我没娘!”

王老公仿似报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抿,像头出其不意抓了你一痕的猫,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你生气。

怀玉冷眼旁观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来支开话题,也是为了兄弟,在这样一个陌生小姑娘跟前,他义气地:

“王老公,您不放猫去遛遛,一天到晚捧着,它们会闷死的。”

“上两个月刚死了一头,听说给埋在后山呢。”志高逮到机会反击,“多么可怜。”

“你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问呢,明儿您上不上天桥去?”怀玉忙道。

“不啦,给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没什么。都是这般活过来的,都是注定的。活在那里,死在那里。唉唉,算来算去,把天机说漏兜儿,挣个大子儿花花,没意思。以后不算啦。”

“人家都说您准呢。”

“算准了人家的命,没算准自家的命,”王老公轻叹一声,尖而寒地,怨妇一样,“我这一生,来得真冤枉,都是当奴才,哈腰曲背。没办法了,现世苦,也只好活过去,只有修来世。唉,我可是疼猫儿,看成命根子一样。”

志高顿觉他对王老公有点过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只见两个大男孩跟一个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谈,中途竟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好玩。怀中的猫又睡着了,所以她轻轻把它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没有,不知叔叔要怎样慌乱地到处找她。一跃而起:

“我走了。”

说着把一个竹筒给碰跌了。

这竹筒是烟黄的,也许让把持多了,隐隐有手指的凹痕。这也是一个老去的竹筒,快变成鬼了,所以站不稳。

竹签撒了一地,布成横竖斑驳的图画,脱离常轨的编织,一个不像样的、写坏了的字。

丹丹忙着掇拾,志高和怀玉也过来,手忙脚乱地,放回竹筒中去。

“这有多少卦?”志高问。

“八八六十四。”

“竹签多怪,尖的。”

——孩子不懂了,这不是竹,这是“蓍”。它是一种草,高二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茎来作筮卜用。它最早最早,是生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灵验。王老公就靠这六十四卦,道尽悲欢离合,哀乐兴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厌了,不愿把这些过眼烟云从头说起。以后不算啦。

“给我们算算吧?”怀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我不信就是这个样子……”

“老公,您给我们算?最后一次?”志高示意丹丹,“来求老公算卦,来。”

三人牵牵扯扯,摇摇曳曳,王老公笑起来。撒娇的人,跟撒娇的猫都一样。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这些无主的生命。现世他们来了,好歹来一趟,谁知命中注定什么呢?

谁知是什么因缘,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个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缘分吧。

王老公着他们每人抓一支。

丹丹闭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支。然后是志高,然后是怀玉。正欲递与王老公时,横里有头猫如箭在弦,飕地觑个空子,奔窜而出……

“哎呀!”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手中蓍草丢到地上去。因她一闪身,挨倒怀玉,怀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蓍草就丢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牵连,手中的蓍草也丢到地上去。

一时间,三人的命运便仿似混沌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窜过的黑猫——真是头千方百计的猫。

“老公,我帮你追回来。”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志高忙问。

“去的让它去,要留的自会留。”

“它会回来的。”丹丹安慰老人。

怀玉望着门缝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对,由它闯一闯。要是它找不到吃的,总会回来。找得到吃的,也绑不住它吧。”

怀玉省得他们的卦。拈起三枝蓍草,递向王老公。

“来,老公,给我们说说,我们本事有多大?”怀玉澄澄的眸子,满是热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觉得自己有权早日知道。目下还未到开颜处,绸缪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