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冬•北平(第4/13页)
不知如何传了出去……
老佛爷听说了,要彻查“不规”的来源。她刑罚之残酷,骇人听闻。
没有人知道王老公这专门侍候老佛爷膳食的太监会算卦,他只管设计晚餐,埋首精研燕窝造法: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柳鸡丝、燕窝“无”字白鸽丝、燕窝“疆”字口蘑肥鸡汤……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个西瓜给慈禧消暑降温。此人并不起眼。
老佛爷查不出什么来,便把三十六个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窍机灵的太监给“气毙”了。用七层白棉纸,沾水后全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闭了,再以杖刑责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终于亡掉。
果然,在两年另十个月后,清室保不住了,他算准了。
皇朝覆灭,大小太监都失去了依凭。有的从没迈出过宫门一步,不知道外头的世界。
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贵人给他的值钱首饰,故得以待在雍和宫养老。庙内的大喇嘛,因有曾指定当皇帝的“替身”的,每当皇帝有灾病时,由他们代替承当,故地位尊贵,大喇嘛收容他了,王老公一待二十年。
怀玉先叩门。
“谁呀?”一把慢吞吞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问。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怀玉。”怀玉示意丹丹把猫抱过来,“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门咿呀一开,先亮出一张脸。白里透着粉红,半根胡楂子也没有,布满皱纹,一折一折,就像个颜色不变但风干了的猪肚子。粉粉的一双手,先接过猫,翘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猫在他手里,直如一团浓浓黑发,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猫“咪噢——”一叫便住嘴,听天由命。说不出来反常地温驯,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
志高努嘴,丹丹往里一瞧。哗,一屋子都是猫,大大小小的猫,在黯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见满屋压压插插都是猫的影儿、猫的气味,不免吃了一惊。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教训着:“你到处乱窜,不行的,老公要不高兴了,往哪里找你好?以后都不准出去!”
黑猫挣扎一下,纵身逃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犹未了,以手拍着床铺,道:
“来来来。”
它认命了,无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紧扣猫,一手掀开被窝,里头已有两头,都是白的,矜贵的,给他暖被窝。
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端尿盆子、洗袜子……这样过了一生。如今猫来陪伴他,先来暖被窝,然后他便悠悠躺下,缕述他的生平,那不为人知的前尘。多保险,它们绝对不会漏泄。
王老公是寂寞的。
“怀玉,怎的叫你来听故事你也不常来?——”正说着,已吆喝,“志高你这小子,你跟囡儿糊弄什么?——”
“王老公,这猫好像不对啦。”
“别动,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颠危危迈过来:“什么事直哼哼?嗳?”
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脚底心伤了,有刺。王老公眯着眼,找不到那刺。
怀玉过来,二话不说,给拔出来。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这来磨,”王老公心疼地骂,“来这,记住了。真是的,告诉你们,猫的爪子绝对要磨,如果不磨,爪子太长了,弯曲反插到脚底心,就疼,无法行走。”
他把麻猫领到一块木板处:“认得吗?别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木条给刺上了。以后都不准出去!”
麻猫惟有敷衍他,好生动一下,王老公满意了。
人与兽,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他习惯了禁锢,与被禁锢。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买个柳条笼子全给关起来?您习惯猫可不习惯。”志高看不过。
王老公马上被得罪了。
他装作听不见,只对怀玉道:“怀玉你别跟人到处野,要定心,长本事,出人头地。常来我这,教你道理。”
“我还要帮爹撂地摊呢。”怀玉问:
“好久没见您上天桥去了。过年了,明儿您上不上?”
“这一阵倒是不大乐意见人、见光。”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无心之失时,王老公不怀好意地阴阴地一笑:“志高,你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