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巷 • 吃卤水鹅的女人(第8/9页)

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打……

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水味道几天不散——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仍如常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清楚。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抢她的男人。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她有惟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扔掉了黄凤兰,难道就再没有李凤兰、陈凤兰了吗?

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里都听到她爆发竭斯底里的哭喊:

“你走!你走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

说得清楚明确。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故意地,让全城当夜都知道妈妈被弃。

爸爸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爸爸没有走。”妈妈神情有点怪异,“他死了!”

我的脸发青。

“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颈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的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但那晚,他不行了……

妈妈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辛苦。

她没有救他。没有报警。

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尽了血……

以后的事我并不清楚。

在我记忆中,我被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哭闹不休的喧嚣吓坏了,慌乱中,那一下“砰!”的巨响更令我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因为,我们是彻底地失去了他!

第二天,妈妈叫我跟外婆住几日。她说:

“我不会死。我还要把女儿带大。”

外婆每天打几通电话回家,妈妈都有接听。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收拾残局。还有,重新掌厨,开铺做生意。

是的,她只闭门大睡了三天,谁都不见不理,包括我。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

那时她很累,累得像生过一场重病……

但她坚持得好狠。

原来请的两个工人,她不满意,非但不加薪,且借故辞掉,另外聘请。纵是生手,到底是“自己人”——小店似换过一层皮。而她,不死也得蜕层皮。

此刻,她明确地告诉我:

“你爸爸——在——里——头!”

我猜得出这三天,她如何拼尽力气,克服恐惧,自困在外界听不到任何声息的练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地,彻夜分批搬进那一大桶卤汁中。

他雄健的鲜血,她阴柔的鲜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个又一个的泡沫与黑汁融为一体。随着岁月过去,越来越陈,越来越香。

也因为这样,我家的卤水鹅,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无法抗拒,都一试上瘾,摆脱不了。只有它,伸出一双魔掌,揪住所有人的胃——也只有这样,我们永远拥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里头,翻不过五指山。传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地,我有一阵兴奋,也有一阵恶心。我没有呕吐,只是干嚎了几下。奇怪,我竟然是这样长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这小桶陪嫁的卤汁,它特别地重,特别珍贵。

经此一役,妈妈已原谅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赎了罪。

“你竟然不觉得意外?”妈妈阴晴不定,“你不怪责妈妈?”

怎会呢?

我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

妈妈,我此生也不会让你知道: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晚上……

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

妈妈,我看见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开练功房的门,取出一块用过的染了大片腥红的卫生巾,你把经血抹在刀上,抹得很仔细、均匀。刀口刀背都不遗漏。当年,我不明白你做什么。现在,我才得悉为什么连最毒的黑狗血都不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斩死。

——当然是他自斩。以妈妈你一个小女人,哪有这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