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巷 • 吃卤水鹅的女人(第7/9页)
性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是“下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俩把我带坏了?
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过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
“小姐贵姓?哪间公司?有什么事可以留话——”
“你不知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礼地说,“唐先生在开会。他不听任何电话。”
“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
“他早已把我辞掉了。”我微笑,发出一下轻俏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大势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谁!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结婚前两天。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
“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
“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爸爸三十年,我也经营了十七年。”
“妈,”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想吃自会回来吃。同他一齐来。”
我不肯带过去。
虽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
“你拿着。做好东西给男人吃——它给你撑腰。”
“我不要——”
她急了:
“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我安慰她:
“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换过。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从来没写在脸上。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写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爸的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他的回乡证,又发觉他常自银行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但不久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都提回来十几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地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那个女人,唤黄凤兰。她在汕头,原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
“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求你早日帮我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儿子不能长久受邻里取笑。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
爸爸不答。
妈妈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
“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香港吗?住到我们家吗?分给她半张床吗?”
她用所有力气拎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有我在的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注册!”
妈妈大吃一惊。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她同其他女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她没有心理准备,自己的下场好不过黄凤兰。而我,我比一岁的谢建邦还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
我大哭大叫。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
“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几乎整个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